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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画中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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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早起,林宝又不见了踪影。
林少卿也没在意,径去了后院荷塘。
一眼望去,果真是满目萧瑟,诺大的池子里仅剩几支枯槁的枝干。塘边败叶堆积,塘里水波不兴。
“千点荷声先报雨,一林竹影剩分凉。”林少卿不由悠悠地叹了口气。
“遥想当初,塘边也是浓茵如盖,池里荷花亭亭玉立,是如何的繁花似锦啊!”胡小姐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低低地轻叹着。
听了这话,林少卿微微一震,她记忆中的荷塘便是这个么?还是另有所指?
胡小姐身上有依稀的花香飘来,林少卿不由用力吸了口气,似乎是荷花,却明明已经过了季。
转过身去,胡小姐果然换了装束。
素白之装已然不见,一身淡紫的衣衫,似乎还点了朱唇,乌黑的云鬓上插了一枝金钗。迎风立在塘边,堪堪人比黄花瘦。
“这院子怕是多年没打理了,你记得的繁花似锦也是相隔多年了吧?”
胡小姐猛然别过脸去,“你一直都是如此洞察人心么?”
林少卿深悔自己失言,不知如何接话。
胡小姐忽然又转过脸来,嫣然一笑,“隔着这么多年往回望,更觉当年时光明媚。如今青葱岁月都已不在,难得碰上有缘人,我亦心满意足。”
这一笑,胡小姐眼里有无限神光,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恍似青春少女。
林少卿有些沉醉了。
胡小姐午后便显懒怠,托辞进了内堂。
林少卿便回房又取书来读,“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
正自沉醉,林宝忽然冲了进来,一脸的兴奋难耐。“少爷,少爷,我遇到陆少爷了。”
“哪个陆少爷?”林少卿正自思索,一位一身蓝衫,宛若玉树临风的年轻公子已经走进了厢房,原来竟是十余日前在苏州偶识的江南才子陆蓝江。
彼时,林少卿赶路经过苏州,因贪恋苏州胜景,便多留了一日,却在游虎丘时遇到了陆蓝江。两人借是年轻俊少,甫一见面便惺惺相惜。
只是这陆蓝江来历甚是怪异,举手投足之间莫不风流俊雅,谈吐更是文采斐然,可是左眼边却有一狭长刀疤,从鬓角越过左眼角横穿脸颊,差点就伤到了眼。
林少卿向来言辞谨慎,决不探问别人伤心事。林宝对陆蓝江的伤疤非常好奇,撺掇着林少卿相问,林少卿却只言不问。
林少卿与林宝遇到陆蓝江时,他正四处游历,刚到苏州。两人游虎丘时谈兴甚浓,针砭时弊,甚是快意。尤其是谈到八股,陆蓝江言辞更加犀利,直言八股全是废话,害人而已。
苏州乃是陆蓝江故土,因与林少卿一见如故,便欲带林少卿细细游访。林少卿却急着赶路,两人只清谈半日便分手了。
分手时,陆蓝江不胜唏嘘,道是苏州胜景一一在目,望去却是一片凄凉,只因所有亲眷都因灾祸不在人世,徒留自己如孤魂野鬼一般游荡。
林宝这日却是走的远了,一直跑了十余里地,到了镇上,却在镇上见到了悠闲自得的陆蓝江。林宝自然大喜过望,连忙述说原委,拉着陆蓝江来救林少卿。
方才来的路上,林宝终于觅着个机会相问那刀疤的事,陆蓝江不肯答,只云往事休提。
时隔近半月,陆蓝江依旧风流倜傥,林少卿却不欲前进了。
陆蓝江笑着拱手,言道,“日前遇到林兄时,林宝就一直催着林兄上路,怎么如今反而滞留在这蛮荒之地?”
林少卿起身拱了拱手,笑道,“此处甚好,所谓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里林深日暗,若非在镇子上巧遇林宝,怎么也想不到林兄陷在这里。”
“这里安静,适合静心读书。”林少卿安之若素,“陆兄怎么游历到此么?”
“我左右无事,便四处走走,实在没想到还能遇到林兄。上次一晤,只短短半日,总觉谈得不尽兴,现在林兄有时间了吧?”陆蓝江说罢,便觅着一把椅子坐下,拉开了欲做长谈的架势。
林宝急得眼睛都红了,“陆少爷,您太过分了,我特意拉您来是为了劝我们家少爷赶紧上路的,您怎么可以反而陪着我们少爷留下?”
陆蓝江哈哈一笑,叹道,“林宝啊,你始终不懂你们家少爷。赶路的人,难得觅到愿意停留的地方,怎么不是一件大幸事,你就由着你们家少爷吧。”
林少卿微微一笑,“还是陆兄懂我。不过,陆兄不用陪着我留下,继续游历大好河山去吧。我们以后碰面的机会还会很多,何必急在一时?”
陆蓝江诧异地看着林少卿,道,“原来林宝说的是真的?”
“他跟你嚼什么舌根了?”
“他说,你迷上了住在这里的一个漂亮女鬼,不肯赶路了,怕是要把命也送在这里。”陆蓝江终于撑不住,大声笑了出来,“哈哈,女鬼,真亏林宝想得出来。”
林少卿也跟着笑了起来,“随他去。若是他不愿意再跟着,让他跟了你去也无妨。”
林宝却下死了心一定要做个忠仆,“我坚决不走,我一定要陪着少爷,我不能让少爷孤孤单单地留在这里,被女鬼吃了去自己都不晓得。”
林少卿似乎心念一动,看了林宝一眼,终于默然。
陆蓝江却道,“我虽然无事到处闲走,可是总觉得心里仿佛有事。”
林少卿仔细看了他一眼,道,“若是忘了,怕也有忘的苦衷,不记得就不记得吧,这样寄情山水不也悠然自得么?”
“可是,总仿佛有个声音要我记起来,要是不记起,怕是始终无法释怀。我这般游来荡去,实际上怕也是在寻找吧。”
林少卿见陆蓝江如此袒露心事,心下也是黯然,“那既然如此,依旧去找吧,何必为我留在这里。我也有我的苦衷。”
陆蓝江望向林少卿,一脸探询之色,林少卿却不肯多言了。
陆蓝江喟然长叹,站起身来,道,“罢罢罢,我依旧去寻,你就留在这里吧。如你所说,既然已经留了,怕是以后见面机会不少,我们以后再谈吧。”
望着陆蓝江迤俪而去,林少卿抬头看了看天。这天又是晴天,昨日的阴霾早已无迹可寻。
“天有阴情不定,人有悲欢离合,本就难以安全。林宝,你又何必这么执着,我不过是为了求一个心安而已。”
林宝默然垂头,也不知又转什么念头。
返回厢房,林少卿瞥见搁在书桌上的画像,忽然心念一动。
再度展开画卷,林少卿盯睛一看,不由愣怔了。
原先看这画中人分明是自己,如今再看,怎么又不似了?却又如此眼熟?
“啊呀!”林少卿不由惊叫出声,假如给这人添上眼角伤疤,分明是陆蓝江啊!以前难道是被那伤疤误了眼,竟没看出两人的极其相似么?
该不该让林宝马上去追陆蓝江,林少卿心念急转,心里一个声音却连连道,让他去让他去。
林少卿的心猛然下沉,说不出是悲是喜,只觉一层一层的暗黑涌向自己,茫然不知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