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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五更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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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归坐在窗前对着铜镜细细地梳头,窗外有阳光斜斜射入。眼见那三千白发萧萧索索,林少卿不由别过头去。
胡不归却神色不变,淡淡地道,“若就这样出门,怕吓坏了路人呢,要不我换了男装,把头发都用帽子遮掩起来吧?”
林少卿低低回了声,“好!”
胡不归却立刻喜滋滋地站起来,道,“那我便可穿你的衣裳了。”
这话却如雷击,林少卿心里一沉,曾经她也是这般喜滋滋地挑了他的衣裳来穿,只为着能自由地跟着他跑出府去,不必规矩地坐在车里,身后仆从如云,行什么事都不方便。
只是这般粉雕玉琢的女孩儿,明眼人一眼便看出了是女儿身,倒惹来到处大有深意的目光。
她却乐在其中,他忍不住便跟她耳语,“你以为这世上男人全是瞎子么?见你这般品貌这般步子,早看出你是女儿身了。”顿了一顿,却又道,“说不定还以为我们是一对私奔的小儿女呢!”
她这才羞红了脸,忙放了牵着他的手,低着头再不敢四处顾盼,嘴里还强自辨道,“谁不认得你是小王爷,多半会认为我是你强抢来的民女!”
偷溜回府时却被母亲逮个正着。母亲只呵斥他,“你是快成亲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没分寸?以后再不许这般胡闹,传出去让别人笑话。”
他们诺诺地应着,却私下里又跑出去几次,直到如意嫁来,便再也没了机会。
胡不归却立刻换好了林少卿的衣服,走至他面前,舒了舒长袖,笑道,“这样可好?”
林少卿仔细看去,见胡不归一身白衣,配着三千白发,更不似世间一人,飘飘似欲飞去。强忍着心里绞痛,随手取过一块方巾,便替胡不归细细戴好,一丝一缕白发都塞进了方巾去。还不放心,再仔细端详一遍,确认没有遗漏,才放心地道,“好了,这便可出门了。”
胡不归一直定定地盯着他,见他终于替自己戴完帽子,方才莞尔一笑,道,“你说,别人可认得出我是女儿身?会不会认为你是拐带民女?”
林少卿脱口而出,道,“我们以前不也这般出去,也没人敢说什么。”
胡不归却没接着话,道,“我们该出去了,林宝该等急了。”
林宝早已在外边等得心焦,站在客栈门口呆呆地牵着三匹高头大马,心里却还在寻思,那娇怯的胡小姐怎么骑马?
却见胡不归出来见着马便眼睛一亮,一扯竟扯了那匹性子最烈的枣红马,一翻身就上了门。那马见有生人上马,便扬蹄嘶鸣起来,胡不归紧拉着缰绳不放,那马奋力挣了几下都挣不脱,便死了心乖乖地任由胡不归驱使。
林宝看得目瞪口呆,林少卿却神色如常,嘴角还带着微微的笑意,也自上马跟着去了。林宝这才醒悟过来,爬上马赶紧追去。
离了扬州,胡不归便欲往淮南去,林少卿却微微皱了眉,道,“淮南如今只是穷山恶水,不如我们还是去金陵吧?”
胡不归神色微变,道,“繁华富庶之地固然热闹,但是山清水秀之地也不乏可取之处。我们老是在这些热闹地方转悠,也该去清净地方散散心了。”
林少卿却仍是很踌躇,半响才终于道,“那也好!”
往淮南的路很多年前林少卿便走过两次,路上的每一片景色仿佛仍历历在目,只是这一次再去,却变了天地,看上去触目惊心。
过去的淮南地处偏僻,少有战祸,百姓倒也安居乐业。只是百年来却天灾人祸不断,十年里倒有八年旱涝,百姓逃的逃、死的死,三人走了几十里地都缈无人烟。
路边林深叶茂,阳光几乎都透不进来,三人心里都有些沉重,气氛很是压抑。林宝终于耐不住这沉默,开口道,“这地方倒跟小姐以前住的地方很相似,鬼森森的。”
才刚说完,林少卿便厉声斥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胡不归却又幽幽地开口道,“过去读书,也知道淮南一地极是富饶,淮南王也是一地仁主,后来怎么就遭了难呢?连带百姓都流离失所。”
林少卿面上神色变幻不定,不知如何开口。胡不归一转眼见他神色有异,忙道,“怎么了?不舒服么?”
林少卿苦笑道,“我不过是鬼而已,怎么会不舒服?”这话一出口,却又怪自己孟浪。
胡不归果然动了气,道,“别动不动就鬼不鬼的,不提也罢。”
“你果然也很忌讳这点。”语声却悲苦起来。
“我们在一日便是一日,何苦提这些不相干的呢?”胡不归也甚是气苦。
林宝眼见两人各自生气,忙插口道,“前面好象有炊烟啊,我们今晚有地方下脚了。”
遥望前边约一二里处,果然有道炊烟袅袅升起,在青天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白线。
“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看着点炊烟真叫人心安,总算今晚不用露宿在外。”林少卿陪着些小心。
胡不归也受了,神色一缓,道,“眼见天色都晚了,是该歇一歇了。”
终于赶到近前,却见那只是大路旁一堵土墙、三间茅屋,有东风吹过,吹得茅屋上的茅草猎猎做响。
林宝下了马便去敲门,一敲才发现那门只是虚掩着,便推了门探头进去喊道,“有人在么?有人在么?”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子应声出门,林宝见了却吃了一惊,这人怎么仿佛遇见过?
老婆子只胡乱扫了他们几眼,便道,“可是要借宿么?”
林宝吃惊之余,便忍不住出口相问,“老妈妈,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老婆子却道,“不用跟我套近乎,想借宿也可以,不过屋子简陋,各位别挑剔就成,附近三十里也没别的人家了!”
林宝啼笑皆非,总算还好没忘记自己的任务,又问道,“我们是想借宿,不过老妈妈,这家就你一个人么?”
“我儿子出去打猎了,最近大概野兽也快被人吃光了,去了三天了还没回来。我看你们模样斯文,大概也不是强盗。况且,强盗都不来这里了,这里一点油水都没有。你们就住左边那间屋子吧,没有被子,只有个炕,你们自己生个火吧,要吃饭的话就跟着老婆子我随便喝点野菜汤吧。”
老婆子只顾自己絮絮叨叨,林宝听得目瞪口呆,好不容易才插口问道,“怎么附近这么荒凉?”
老婆子依旧一脸漠然,回道,“一百多年多淮南王为了女儿死得太惨跟钱塘王打仗,然后就苦了老百姓了。”
林宝正欲再问,老婆子却已顾自回屋去了。
林少卿和胡不归也早已下了马,林宝赶紧拴好了三匹马,便拿了行李进了左边那间屋子。一进屋子,一股灰尘扑面而来,仿佛经年没人居住。林宝甚是懊恼,只好拿了扫帚开始打扫。
林少卿和胡不归却站在屋外望着群山,不知在说些什么。那残阳似血,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形似鬼魅。林宝看了不由打了个寒战,心里道,可惜少爷是个鬼,可是胡小姐却一定要跟着少爷,这怎么收场才好?林宝我又怎么办才好?
林少卿嘱咐林宝给老婆子送了点干粮去,林宝回来时便愤愤地嘟囔着,道,“那老婆子也连谢也不谢就接了去。”
胡不归微笑道,“林宝真是小孩子脾气,我们也叨扰人家了呀。”
夜色已深,三人围着火堆坐着。那火苗突突地跳着,整个屋子暖洋洋地。
林少卿对胡不归柔声道,“你白天骑马也累了,这就是睡会吧。”
胡不归就坐在林少卿近旁,听了这话却轻轻摇了摇头,道,“这样坐着便很好,觉得心安。”说罢,头便轻轻靠在了林少卿肩上,转眼瞥见林宝一脸尴尬,不由笑道,“林宝,你去睡吧,我们在这边坐坐就行。”
屋子里本就只有一张床,林宝如何敢去睡,便道,“这边火暖,我这边坐坐就行。”
胡不归和林宝两人都说不肯去睡,只是不多久两人便坐着睡着了。
林少卿一人望着那跳跃的火苗,胡不归的温暖从他肩上点点渗入。这一刻,他忽然便觉得有些累,日日沉浸在回忆里,每一个微笑都勾起他的回忆,那沉重的记忆似乎快要压垮了他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火堆渐渐黯淡下去。林少卿小心地扶住胡不归,捡起几根枯枝扔进了火堆,那火慢慢又燃亮起来。
便是在这一刹那,火堆旁却忽然多出了一个身影,赫然便是陆蓝江。
陆蓝江苦笑道,“我找你们找得好苦。”
这话一出,胡不归已被惊醒,茫然看着火堆边的陆蓝江。
“你来做什么?”林少卿缓缓问道,声音平静无波。
陆蓝江却没理他,定定地对着胡不归道,“表妹,我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想明白了。人生苦短,我不该去强求那些身外之物。锦衣玉食也许是行尸走肉,粗茶淡饭却更可能是相亲相爱。我便是来告诉表妹一声,我错了。”
胡不归淡然道,“那又如何?”
陆蓝江惨然一笑,道,“是啊,那又如何?我已无法回头。只是表妹,你又何苦这么执着?他已是鬼,你跟着他没有出路。”
林少卿却忽然插口,道,“你也是鬼,怎么又放不开?”
胡不归骇然变色,惊呼,“你也是鬼?”
“是,我那日遇到强盗便已是鬼,只是总觉得有事情放不下,是以一直到处游荡。如今,我却只望表妹你能放开,去过个正常人的生活,我不希望你这辈子再不快乐。”
胡不归却定了定神,道,“我很快乐,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陆蓝江哀哀地望着胡不归,道,“我会等着你,不管等多少年,等到与你一起去投胎,我们也许可以重新开始。”说罢,便不见了。
林宝这时才昏昏醒来,茫然问道,“什么时辰了?”
胡不归淡淡回道,“大概五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