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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见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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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魔使的死亡在魔界掀起了轩然大波。
魔界历来以魔尊为首,十二魔使各掌一司,再往下便是统领一城的城主。当初魔尊被封,十二魔使仅存其三,各方城主早已蠢蠢欲动,若非第十二魔使带领魔卫以强硬的手段镇压,并以手中的矿场资源拿捏了魔界各城命脉,魔界权力阶层怕是早已改天换地。
如今,魔界这滩沉寂已久的死水再次暗流涌动。
对于魔界即将到来的内战,仙盟自然乐见其成,暗地里亦有所行动。
不过这些暂与偏安一隅的赤羽无关。
金乌欲坠,晚风与枯木在窃窃私语,少年站在树下擦剑。
一缕墨发垂落半挡了他的侧脸,他敛着眸子,安静地擦拭,不为天地万事万物所扰。
察觉到元清徐望过来的目光,枕舟停下手中的动作,收剑入鞘,朝她行礼问好:“师叔。”
元清徐朝他走过去,见少年的面色已经红润了许多,问道:“无碍了?”
枕舟点头,指尖摩挲着剑柄,开口:“师叔,第十二魔使的主要势力在他所治下的几大矿场,我想趁机一举捣毁。”
“去吧。”元清徐淡淡说道。
她没有过多的嘱咐,枕舟却明白,短短两个字的背后,是她会站在他的身后,让他放手去做。
照影自问世以来,第一次饮血便是在魔界寒风哭号的矿场。
不到七天的功夫,曾经第十二魔使治下的矿场纷纷被毁,瓜分抢夺到这些矿场的城主纷纷气急败坏,等到查到是元清徐名义上的师侄实际上的弟子时,又纷纷忍耐了下来。
枕舟手持照影剑,陷落在重重的包围圈中。
半年来所学剑法的一招一式,皆已刻入骨血。
仿佛已经出过无数次。
元清徐并未出手相助,隐在半空之中,静静看着少年使出故人的剑法,平静的面色掩盖住了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将江既白破釜沉舟的孤绝剑意领悟得极妙,一招一式,都充满了昔日那人的影子。
非是故人颜,却有故人姿。
一剑万钧,到最后这个魔界最大的矿场只剩了他一个人,撑着剑,半跪在尸山血海之中,抬起头。
少年喘着粗气,身上带着细碎的伤,唇边嫣红一点。
他与九天之上的仙子遥相对视。
师叔在看他,又仿佛要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
有了一点小情绪的少年率先别开了眼。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再次看过去是,碧空如洗,已经不见了师叔的踪影。
枕舟擦掉脸上脏污的血,用剑做支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背对着夕阳,一步一步迈出了矿场。
元清徐倚靠在外面的石壁上等他。
这时看向他的目光,又恢复了平静与淡漠。
“跟我来。”见他走过来,元清徐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
对于接下来要去哪,要做什么,元清徐并没有明说。
枕舟也只是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师祖行香子与上一任仙盟盟主将魔尊斩杀后,魔尊元神一分为二,后被封印在两处。一处在云山书院的镜湖,另一处则是在魔界的红石山。
与四季如春的长虹剑谷不同,红石山上终年燃烧着赤焰,山顶之上的火山口内,岩浆滚滚。
赤焰炙烤之中,元清徐凝冰成梯,带着枕舟登上了红石山顶。
热浪翻滚,吹乱了二人的鬓发。
“你当来见见他。”元清徐道。
比之前些日子第一次来,她已经平静了许多。
*
将魔尊一半元神封印在镜湖之中的二师兄四师姐五师兄三人尸骨无存。
那日元清徐在红石山,又再次明白了,将魔尊另一半元神封印在大荒山的三人之中,大师姐和三师兄皆已烟消云散,仅有小师兄长眠不醒。
唯有英烈陵内那盏魂灯内的微暗之火,似有若无,昭示着岩浆中锁链缠身的人还有机会醒过来。
她却无法将他带离魔界,甚至无法靠近那滚滚岩浆,去抱一抱他。
这样的认知让元清徐感觉到挫败与愤怒,还有一种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
那是从少年时眼睁睁看着师姐师兄们前去赴死时延伸过来的。很长的一段时间,她的梦都是自己被困在安全的圈子里,看着师姐与师兄朝她挥手告别说再见的场景。
一遍又一遍,他们毫不犹豫地将她抛弃。
后来才明白,她的愤怒与无力早已不是因为被抛弃,而是源于当初不够强,因为不够强所以无法与他们并肩而战。
她站在红石山顶,身后是万丈深渊,身前是滚滚岩浆。她过不去,远远看着岩浆中的小师兄。
近百年的光阴倏忽而过,她的师兄被困在暗无天日的魔界最恶处,以身镇魔,忍受万千痛苦,神色却是平静的。
平静到,就好像,他其实只是睡着了。
她有好多话要说。她现在在云山书院当掌教,书院的山长和其他掌教也都纵着她没叫她受一点委屈除了他们有些唠叨;她收了小徒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今秋也替他收了一个小徒弟,眼睛很像他……
她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哭得一塌糊涂。
若沉眠中的人能睁开眼看看,定会慌了神,想尽办法擦干她的眼泪。
他睡着,故而无动于衷。
于是她下定了决心,要变得更强一点,将他大荒山的岩浆中拉出来,叫醒他。
*
“这是枕舟,我让他承了你的衣钵。”元清徐对那个不会回应的人说道。
枕舟跪在石上,却好像被定住了。
真正的江既白被岩浆化成的锁链绑缚着沉睡,甚至不如先前在狱中见到的傀儡模样分明。
他感到心悸,感到悲怆,仿佛在这里经历过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一滴泪在滚烫的岩浆中消散。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随着山体震晃,仿佛听到大山深处发出的轰鸣,面前的升腾起漆黑的烟尘。
“不要,不要……”少年朝岩浆伸出手,无意识地呢喃。
“枕舟?”
那一刻,岩浆中沉睡的人的面孔一瞬间清晰了起来,他好像睁开了眼,静静看着他,发出无声地质问。
你在做什么?
“枕舟。”
“师叔。”枕舟的双手撑在石上,转头看向元清徐。
他红着眼眶,楚楚可怜的样子。
元清徐将他从石上拉起。
被她数次否决过的荒谬念头再次涌上心头——枕舟确乎与江既白有着某些关系。
甚至有了一个更加荒谬的想法。
元清徐问:“你的外貌是不是更像生母一点?”
“嗯。”
元清徐再问:“你的生父,真的是陆家的家仆?”
沉默。摇头。
“不是。”
“嗯?”寒霜爬上了元清徐的面孔。
枕舟想起过去在陆家听到过的一些传闻,摇头笑道:“陆家的一个影卫。”
原也贤良的大家婢,若非被醉酒的男人打的次数太多,也不会无奈求助到武力值更高的影卫身上。
再后来,一来二去,他这个“遗腹子”就“早产”了。
寒霜消融,元清徐听后笑了下。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在魔界可还有什么未了的事情?”元清徐问道。
“嗯。”枕舟点头,他想到那些同样沦为魔界奴隶的小人物,甚至帮过他的那个陆家最小的孩子,从生下来就被困在了矿场之中。“还有些被迫沦为魔界奴隶的孩子,我想带他们离开魔界。”
“去做。”元清徐看着江既白道。
*
眼见着其他的孩子纷纷跨过那条窄窄的小溪。陆家最小的儿子陆良却迟迟未动,拉住了枕舟的衣角。
枕舟半曲膝盖,保持了与小陆良平视的高度:“怎么了?”
“枕舟哥哥,我……我……我有东西忘在宫里了。”陆良很是不安。
枕舟揉了一把他的头,笑道:“没关系,既然是很重要的东西,回去取就好了。”
“嗯。”陆良见他应了,面上绽开笑容。
枕舟站起身,向元清徐道:“师叔,您等我片刻可以吗?”
得了元清徐的许可,枕舟拉住小陆良的手,对他道:“别担心,我们现在去找找。”
陆良往他怀里靠,用衣袖挡住了自己的脸。
第十二魔使入魔前便喜奢,入魔成为魔使后更加肆无忌惮,动用无数魔界奴隶,把自己的住处修成了奢靡的宫殿。
宫墙中,不知埋葬了多少尸骨。
枕舟牵着陆良的手走在宫墙下,寒风夹杂着腐朽的寒意往他的骨头缝里钻。
小陆良在发抖。
“你还好吗?”枕舟停住了脚步问道,“要是不舒服,你把地点告诉我,我先把你送回到元姐姐那里……”
“不要不要!”还未等枕舟说完,陆良骤然尖叫出声,大声拒绝。
小陆良的状态不太对劲,枕舟便没有再问,只做了快些取到东西的打算。
陆良将枕舟带到一处荒凉的殿内,里面的寒气更甚。
小陆良站在殿门,似乎是被里面阴森的氛围吓到,不肯动了。
枕舟松开他的手,叮嘱道:“放在哪……呃!”
他被小陆良推进了殿内。
岩浆化为的锁链从殿内朝他射出,缠上少年的脖颈与四肢,封住了他体内的灵力。
“快走!”
枕舟挣脱不开,摔了一下。
小陆良没有走,他逆着光,站在殿门口,他一抬手,更多的岩浆锁链缠绕上枕舟的身体,将他吊起。
被灼热逼出的汗仿佛要淌进眼睛中,枕舟睁不开。
也挣脱不开。
片刻之后,岩浆如离弦的箭射入门口孩子的袖中,身上的束缚消失,枕舟从半空中重重摔下。
孩子仍旧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陆良,是你吗?”枕舟垂眸,掩下了眼中的情绪。
“哼。”陆良化岩浆为鞭子,狠狠抽向枕舟。
抽在身上,熟悉的灼痛从灵魂深处传来一瞬。
“枕舟哥哥,十二魔使死了,之后你就由我接管了。”孩子抬起头,脸上的笑容还是一派天真无邪,“你生来就是我陆家仆,现在成为我的狗,当然也合情理,枕舟哥哥说呢?”
枕舟面无表情看了他片刻,叹了一口气,怀抱着一丝希望试探问道:“那人交给你的任务难吗?”
他之前没对这孩子设防,若是这孩子背后无人,无意中抓到了他的把柄,自然是最好的。
若这孩子处心积虑,一直谋划着有这再次骑到他头上的一天,也不足为惧。
只要陆良反驳一声,表示不存在“那人”,都可以接受。
“枕舟哥哥,我当然会做得很好的,比起担心我,你是不是更应该担心担心你自己呀。”陆良踏进了殿门,居高临下。
第十二魔使背后,竟然另藏着一个人。
但是魔界究竟是谁能让十二魔使臣服,是剩下的两个魔使,还是被封印的魔尊?
若真是魔尊,仙门就危险了。
枕舟冷汗涔涔,无端地生出一种作为猎物一直被野兽盯住的惊栗。
面前这个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的孩子,竟全然不知,他已经成了幕后那人的一颗棋子。
孩子看清枕舟的表情,咯咯笑了:“不过枕舟哥哥不用担心,只要你听话,我不会很过分的。”
枕舟常试劝回迷途的孩子:“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何会选择的你?他选择的上一个人,可是第十二魔使。”
回应他的,是陆良用尽了力气的一鞭子。
“陆良,你好好想想。”
再一鞭子。
枕舟吐出一口血,摸上了腰间的剑。
鞭子打在他的手上。
落在他的肩,腹,背,腿。最难耐的,还是伴随着鞭子落下,灵魂深处,要将他燃烧殆尽的灼痛。
他靠近枕舟,眼中不再澄澈,闪动着浑浊的恶意的光。
枕舟不再试图劝说,出口的语气,亦有些疲惫:“小公子这样说,便是吧。”
陆良心满意足,踩在他的腕上,去摘他的剑。
“还记得阿娘说过,想要咬主人的狗,需要把牙卸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