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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番外集 半生缘 高城的山河岁月(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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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城一直觉得,十七岁是他的一道坎,人生的分水岭。
他的人生在十七岁之前,一直走在平坦的大路上,连岔道都不曾遇到。而十七岁之后,他在爬山,一直在爬,既不能回头,也不能停顿,直到人生的最后,他站在自己的山顶,才发现也许人生的际遇不过如此,他无意之中走上的高度,是他以前不曾想过的。
十七岁的之前,高城是嘉城闻名的公子,当然,那时候他还不叫这个名字。
他家世好,父亲是嘉城混成旅的参谋长,母亲是南洋的华侨,美丽而博学。在嘉城中学,他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女生眼里的白马王子,那时他的日子,如阳光般的灿烂。
除了陆明月,只有陆明月,是一根刺,时时扎他一下。高城有时会被陆校长带回家里补课,一般来说,这是一件很好的事,功课很轻松,指点一下字体,写一篇文章。晚饭高城也喜欢,陆家的老佣人做一手精致的苏帮菜,比之嘉城略带原始风味的乡土菜,高城更喜欢那种细腻的味道。晚上,高城会带着一盒点心回家,那是陆明月做的。十二岁的陆明月,喜欢看《随园食单》、《山家清供》之类的古食谱,再自己琢磨做出与众不同的点心。
对于高城来说,陆明月就是这样,与众不同。连作弄他的方式都不一样,比如喝绿豆汤时,会在他的那一碗里加许多的盐。她第一次这么做时,才不过六岁,让陆明朗惊为天人,赞叹不已,因为他自己的那一碗,加了许多桂花糖。
后来,陆明月替高城收情书,都是她们女子示范班的同学,比她大个三、四岁,拿她当孩子一样的哄,却忽略了虽然陆明月很小,却在和她们同学。
陆明月拿给高城看情书,还在替他出主意,是银楼的大小姐好呢,还是绸缎庄的三小姐漂亮,要不然两个都娶回家去,反正她们自己都有钱,不用高城养活,家里那么多的人,多热闹呀。
高城看着陆明月的小脸,一下子醒悟,陆明月也许是寂寞的,尽管她的才名在外,但只有老父和家里的老佣人作伴,其实她根本没有同龄的朋友。对自己的捉弄,也许是她寂寞的唯一出口。
陆明月喜欢到独秀山的陆家墓地看书,墓碑上泛着黑色的水剂,有些因为年代久远而字迹模糊。只有高城知道她的这个嗜好,在阳光下,少女和死亡亲密无间,每一次都是高城把她拖回来。
他们的少年时,在嘉城的一城山水里,在独秀山苍翠的竹林里。
陆明朗离开嘉城的时候,高城十四岁,那时他觉得陆家的吸引力一下子没有了。对于一个少年来说,没有什么比一个全能的大哥更好的事情了。从那时起,高城觉得自己也许对陆明月有责任,作为哥哥,作为同伴。
陆明月在哭,她嚎啕大哭。他们没有母亲,陆建章又是谨言的人,这对兄妹,几乎是唯一的亲人
有时候会哭也是一种福气。后来的十几年时间,高城都在期盼,陆明月不要锁在自己的世界里,哪怕是哭一下也好。
十七岁的转折,是一生的记忆,高城知道,他和明月没有青年,他们没有机会享受美好和爱情,一夜之间,他们从少年懵懂到了相濡以沫,从少年到中年,从天真到沧桑。
那一天是如何过去的,高城已经忘了,真的忘了,只觉得那么匆忙和混乱的过去了。他后来只记得那是他最后一次踢足球,在操场上大汗淋漓的奔跑,陆校长走出校门之前,回过头来对他们一群人喊,不要太晚回家,那时他最清晰的记忆。再然后,全城戒严,家已被重兵看守,父亲已被枪决。遣散佣人,收拾行李,所有的这些做完,母亲对他说,嘉城已经没有家了,从今而后,他们要浪迹天涯。那一天,他们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父亲的尸体。后来,高城曾问过母亲,为什么吴司令会杀了陆校长全家,而放过他们母子。母亲回答,因为陆校长是平民,即使他德高望重,但吴司令不怕平民。而父亲是参谋长,吴司令怕的是手里有枪的士兵。
当晚母亲晕倒,他被士兵押着到仁济堂请大夫,甚至不能到旁边的陆家看一眼。吴先生看过之后,开了药,但高城却没有时间煎药,他们母子已经被限定三天之内离开嘉城。跟着吴先生回药店拿丸药的时候,并没有士兵跟着,高城想要到陆家看看,却被吴先生拉住了。高城很快就明白了,他看见陆家大门半掩,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在深夜里弥漫。
回家之后,高城抱紧母亲,他们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吃药的时候,母亲从药包里发现一张字条。第二天,母亲试着提出要给父亲收尸,他们到了独秀山下的军营,看见一具棺材,父亲已经入殓。
独秀山上,陆家巷子的里正和吴先生在安葬陆家一家,母亲似乎约好,将父亲和陆校长相邻而葬。连碑都不能竖,他们的亲人,总算能入土为安了。
出逃的路上,他们几度换乘马车,当母亲从一个箱子里抱出陆明月时,高城终于泪流满面。
他们到了上海,那里有父亲买下的一栋房子,从那以后,高城诞生了,而关屹城和故乡,已经成了最深处的记忆。
伤愈之后,陆明月不再是陆明月,她不会说话,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像是一个飘忽的灵魂。高城照顾她,夜里睡在一张床上,安抚着噩梦里的陆明月。
他还记得母亲担忧的说,“怎么办,小城,今后怎么办?”
那时的高城已经进入大学,他说,“母亲,我照顾她,以后我娶她,她是我的责任,我的良心。”
母亲没有说什么,很久之后,陆明月已经能够自己看书了,她才说,“小城,麻烦你了,委屈你了。”
高城不是感性的人,他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么过了,大学毕业,找一份平常的工作,守着老母病妻,活在上海这个日益荒芜的水泥森林里。仇恨是有,在心里,可是实在找不到出口。
那一日,在学校的图书馆,他无意之中拿起一本英文诗集,翻开,
我能等着你的爱慢慢的长大。
你手里提的那把花,不也是四月下的种子,六月开的吗。
如今,我种下满心窝的种子,
至少总有一两颗,能生根发芽。
开的花是你不要采的,
不是爱,也许是一点点喜欢吧。
我坟前的那朵紫罗兰,
你总会瞧它一眼,
你这一眼么,抵得过我千般苦恼了。
死算什么,
你总有爱我的那天。
高城差一点将那本书砸在墙上,他失去了太多的时间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