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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 ...

  •   1945年冬,嘉城山区的吴家旧宅。
      已是深夜,远处传来一阵枪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之后,一行人闪进大门。房间里亮起灯光,吴哲起身披衣,下了床。外间的勤务兵小海提着枪走进来,有些惊魂未定地看着吴哲,他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吴哲拍拍他,“没事的,日本人已经投降了,这里的驻军还是高军长的旧部呢。”
      小海扶着吴哲走出门,院子里的人看见灯光已经停住了脚步,没有想到里面的人还会出来。
      领头的是许三多,他看见吴哲,欣喜涌上脸庞,声音却很平静,“吴,吴先生,没想到你在这里。”
      吴哲看着院子里的一队人,点点头算是招呼,他的目光被另外吸引:那个人处在昏迷中,被背在身上,尽管看不见面目,但他知道,那只能是袁朗。
      许三多随着吴哲的目光看过去,“我们要借道嘉城去延安,与…相遇,是他们先开的枪。司令员受伤了。”
      吴哲示意将袁朗背进屋子,转身交代小海,“去拿我的医药箱来。”
      许三多看了吴哲一眼,没有说什么,收起手中的枪,示意将袁朗背进房间。虽然他一如十五年前瘦小,但在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纯净和天真。
      将袁朗放在床上,吴哲交代,“屋子里面不用留人,三多,安排你的人吃饭休息。小海,你去烧水,准备器材,我给他治疗。”
      许三多安排好之后,想了想,又走进房间,他主动站在吴哲的身边,给他当助手。
      此时,他才能静下心来仔细打量吴哲。
      十五年,漫长而艰苦的十五年,如果说时光是一把雕刻刀的话,那么刻在他们身上的,就是军刀,这把刀不止雕刻了他们的血肉,还改变了他们的骨骼。许三多觉得自己已经脱胎换骨,可他没想到吴哲的改变更大。
      吴哲更瘦了,他眉宇间的平和已经消失,整个的人变得凄厉而坚实。现在的吴哲是个军人,也许他拿的不是枪,可军人的气质已经融入了他的骨髓。
      吴哲钳出子弹,缝合伤口,迅速而准确。他检查了袁朗的状况,对小海说,“去把那盒盘尼西林拿来。”
      小海有些犹豫,“长官,那可是您的救命药,是高军长和高夫人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来的。”
      吴哲笑了笑,笑容有些凄凉,“拿来吧,那么多废话。对我,那不过苟延残喘,可是对他来说,却是雪中送炭。”
      许三多听着,他的神情有些担忧。的确,吴哲的面色并不正常,比如在这寒冷的夜晚,他的脸上却有着不正常的红晕。“吴先生,您的身体…。”
      吴哲无所谓的摆摆手,直到现在,他才有时间仔细观察许三多,“三多,你长大了。”
      听了他的话,许三多一愣,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我觉得我已经老了。”
      吴哲站起来拍拍他,童年的伙伴,再见面时却在这样的夜晚。“去睡吧,你看起来很累。小海,你也去睡吧,今天晚上比较重要,我看着。”
      看着小海还要说什么,许三多拉着他出去了,十五年了,也许那两个人更想单独待一会。
      当四周一片安静,吴哲坐在床边,他终于能仔细得看了。
      他的手指沿着袁朗的额头慢慢地向下滑,滑过鼻梁,单薄的嘴唇,棱角分明的下巴,再滑向旁边,深陷的面庞,甚至能摸到骨头。他闭上眼睛,感受手指滑过皮肤的触感,这个人,这个人的皮肤,对他来说有种天然的亲切,仿佛十五年来他的温度一直留在自己的胸前,仿佛从未有过分离。
      针管扎在血管里,药液进入身体,吴哲调整好药液的速度。打来一盆热水,慢慢的给袁朗擦拭着。他们两个都没有白发,容貌也奇迹般的没有变化,但岁月的痕迹已深入骨髓,反映在他们神情上,反映在他们的一举一动中。
      天快亮时,袁朗醒了,看见吴哲,他笑了一下,一如十五年前的清晨,好像时间从来都没有割裂他们的生活。“早,我的医生。”
      吴哲也笑了,他的手摸上袁朗的额头,还好,一切正常。“早,我的房客。我熬了粥,吃一点吧。”
      袁朗没有动,他的眼睛贪婪的看着吴哲,脸色有些苍白。
      吴哲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寻找着话题。“孩子们都很好,老大陆思哲,已经大学毕业,现在在美国念研究所。女儿吴念朗,还在念大学,快毕业了,明月说女孩子要留在身边。高城说我起的名字俗气,可是他起的名字更俗气,他和明月有两个儿子,老大叫关少言,小儿子叫高笑言,一个是为了纪念明月开口说话,一个是提醒明月不要唠叨。”
      袁朗就那么看着吴哲,听到明月的名字,他的脸上露出笑容,“后来我去接孩子,那户人家都搬走了。看,我以为已经到了绝境,却在绝境之中找回了亲人、家人还有爱人,真是幸运的人生。”
      “高城说过,陆家的人,不论男女,都是狐狸精下凡,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敲骨吸髓,永世沉沦。连孩子们都随了狐狸精,书念的,妖孽的难以想象。”
      “你呢,你好不好?”袁朗的手抚上吴哲的头发。
      “我,这十五年,我好像是从来都没有下过手术台,太累了。还好,终于没有战争了。”
      “不会停的,要不然,我怎么会受伤?”
      “袁朗,这个国家已经伤痕累累了。”
      袁朗的手垂下来,“我们都是它在流血的伤口。”
      吴哲苦笑,“中世纪的欧洲,流行一种放血疗法,连最严重的外伤,都会采用这种方法,最后病人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吴哲,为什么不是凤凰涅槃,我们的民族会在鲜血和烈火中重生的。”
      “可是活着的人呢,袁朗,你见过重庆大轰炸时死难的平民吗,你见过滇缅线上累累将士的白骨吗?,还有南京,守军的鲜血染红了长江,高城就是从死尸堆里爬回来的。”
      “吴哲,我见过死在雪山和草地上的兄弟,我见过死在西北荒漠里的同袍,我见过饿死的婴儿,我见过少年从军的孤儿。现在我们已经坐在桌子旁边了,坐下了,那我们就要求自己的权利了。”
      两个人仿佛都忘了他们已经分离的十五年,仿佛忘记了他们刚刚共同经过的伤痛。
      一阵沉默之后,袁朗打破了平静,“明月,她还活着。”
      “明月叫我小哥,她好像什么都忘记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明白。高城说她像小狐狸一样,不敢不对她好。这些年我和高城一直在打仗,家里和孩子全靠她。”
      “和我一起走吧,孩子已经长大了,我们也老了。”袁朗握住吴哲的手。
      “你现在说了这话。”
      “是,现在的我们已经有条件、有胸怀接受你这样的朋友了。”
      吴哲的眼圈有些红,“袁朗,我走不动了,有病了,走不动了。我在嘉城等你,如果,那我就在独秀山上等你。就像是你说过的,我在终点等着你,不管要等多久。现在,换你来告诉我什么是子孙满堂,什么是幸福平安了,好不好?”
      袁朗的眼圈也红了,他留恋地抚摸这吴哲的脸庞,“我从没觉得我们分开过,没关系,约好了,我去找你或者是你来找我,我们把这个圆圈划完,一个完整的圆圈,多好,这样,我们这辈子就有了双倍的体验,也有了双倍的幸福。”
      吴哲握住他的手,屋外传来了脚步声,许三多推门进来,看见袁朗醒来,他放松的一笑。
      吴哲回头看着他,“他最好是再留两天,这里驻军不会巡查。然后你们可以拿着我的证件上路,从这里直到西安,我的证件应该都没有问题。”
      说完他转身走出房间,天空昏暗,一场大雪也许马上就会降临。
      吴哲胸中压抑着,很想大声叫出来,可是看着天空,他的眼泪却流下来了,没有尽头的生活,永远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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