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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女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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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头张秀才这几天心烦得很。
他二十岁上娶了个媳妇陆氏,两人性情相投、恩爱甚笃。陆氏家中贫穷,兄弟姊妹众多,她行三,爹娘懒得取正经名字,众人便都喊她三姑娘。三姑娘成了亲,就成了三娘子。
三娘子是个温柔伶俐人,每日操持家事、伺候张秀才读书,把家里上下打理的妥妥帖帖。这么个贤惠人,如今却患了怪疾,饱受折磨,怎能不让张秀才着急上火。
说起来三娘子这病,倒也奇怪,先是脖子上起了个黄豆大的疙瘩,不痛不痒。没过两三天那疙瘩就开始红肿胀大,流脓不断,疼痛难当,奇痒难忍,连带着整个人都开始高热不退卧床不起。治病的银子流水一样的花,村里郎中的草药一副副吃下去,只是不见好;请了城里的先生来看,也是一筹莫展。
张秀才守在三娘子床前,唉声叹气。
这一日,村里来了个江湖游医,毛遂自荐上门来,把过脉后便一口应承,说能治好三娘子的病。张秀才喜得长作一揖:“先生若能治好拙荆的病,小子必有重谢。”那游医拈着自己的两撇小胡子,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先令三娘子服了一剂麻药,然后取出银针、小刀,在火上烧热,眼疾手快,片刻间竟把那红疙瘩剜了下来。三娘子伤口处皮肉向外翻着,流出黑血,情景好不瘆人。张秀才在一旁看得心惊,拿了纱布就要替三娘子止血。游医一把按住他的手:“不可。此时余毒未清,若是碰到伤口处的脓液,你也要感染上这怪病。”
游医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替三娘子清理好伤口,撒上一层药面,包扎起来;又开了一张药方,嘱咐张秀才按此方抓药,吃上十日,兼之每日换药清理,保管康复如初。
张秀才感激不尽,又想到这圣手药到病除,必然酬劳不菲,一时又犯起愁来。游医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开口道:“秀才你不必烦忧,老夫分文不取,只要这个。”张秀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瞠目结舌道:“先生要这腌臜东西何用?”
游医慢条斯理地用刀子剖开从三娘子身上剜下的那红疙瘩,只见血肉包裹之下,那正中一物,恰是一颗滴溜溜转着的圆珠,即使是白日也散发着莹润光芒,与城中珠宝商行里顶好成色的夜明珠一无二致。
游医呵呵笑道:“秀才,如何?”
张秀才盯着那珠子,半晌,方喃喃道:“这是——”
游医语气轻飘:“尊夫人体质特殊,常人患了这病,无非起几个脓包,吃些消炎的草药也就好了。可是尊夫人却能以一己血肉之躯,滋养出这样的稀世名珍来。”他顿一顿,笃定道:“这样的珠子,一颗便值百金之价。”
游医把珠子揣进怀里,拍拍张秀才的肩膀:“秀才,你好福气啊。”他作势便要走,张秀才看看床上昏睡的三娘子,又看看那团破碎发黑的血肉,发颤的手一把拉住游医:“先生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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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村里的人都知道,村头张秀才家的三娘子患了怪病有一两年,卧床不起,不能见人。而张秀才为了替发妻治病,也不顾读书人斯文,买了几缸海蚌,养起珍珠来。也是天可怜见,他的珍珠竟养的比别人都好,常能开出珍贵的顶级货色。张秀才于是便靠这养珍珠发了家,盖了宅院,置了田地,娶了美妾。
他阔起来了,又有新欢在旁,却并不赶糟糠妻下堂,还专门请了大夫常住家中,为三娘子调养身体,每日山珍海味、滋补佳品,流水一样地送进三娘子房里去。村里人都说,张秀才是有情有义的人,才有这样好的福报呢。
再说这张秀才新娶的一房小妾丁氏,闺名蕊儿,将将十七岁,俏丽机警,伶俐可爱。她家本是一户流亡破败人家,才迁到此地,蕊儿就被张秀才看中,说亲下聘,纳过门去。
蕊儿本相中张秀才儒雅可靠,家境殷富,又兼主母卧病,不能理事,自己年轻受宠,又识得几个字,能管账理家,直如平头正妻一般,在张家十分称意自在。
只是蓦然地掉进这福窝里,蕊儿兴头了几日,渐渐地觉出不对劲来。这正经夫人,体弱也罢,患病也罢,怎的就病到整日不能见人的地步?别说她进门那日,只是在廊下向着门口,远远地磕了一个头。就连夫人娘家舅子来了,张秀才也只是请人去正厅吃酒,未见他领人踏进夫人卧房半步。
更加之,夫人虚弱至此,张家又不缺吃穿仆人,却怎么她屋里连个贴身伺候的奴婢都没有,事事都要张秀才和大夫亲自经手?若说是因为张秀才对发妻情深似海,怎么又纳了自己进门?
晚间蕊儿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张秀才,夫人病况如何?张秀才却对她东拉西扯地混过去,也不见忧,也不见痛,只是道:“管她如何,官人总不会亏待了你就是了!”说着便笑嘻嘻地来拉她。蕊儿心下蹊跷,只婉转敷衍,从此对那正房夫人住的大屋更加事事留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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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天光晴好,张秀才去了县里拜访学官,临走前吩咐了要次日才归,游医自溜去吃花酒。家中男人不在,天刚擦黑,蕊儿料理好后院里的几十缸海蚌,便吩咐仆妇们熄灯落锁,守好门户,早早安歇。
到晚间,满院里静寂无人,不见灯光。月至中天时,蕊儿擎了一盏灯,悄悄披衣出屋。她来到夫人所住的大屋门前,屏息静听。屋内隐隐有女子叹息低泣之音,幽幽咽咽,令人闻之悚然。
蕊儿本是破落户出身,自小随父母漂泊江湖,哪碗饭都讨过一口吃,怪人怪事见得多了,骨子里有几分侠气匪气,此时又被这长久以来的疑团逼得心痒难耐,也不知哪里生出一股胆气,在怀里摸出从簪上拆下的一股银丝,三两下捅开大屋门上的那把铁锁,一把将门推开。
屋内人似是听见动静,不再出声。
蕊儿奓着胆子将灯向床上一照,霎时间连退几步,险些将灯扔出去,紧紧捂住了嘴——床上一个蓬发枯瘦的女人,面色惨白,两只大而凹陷的黑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
三娘子久不见旁人,看了蕊儿半晌,方低低问道:“你是他新娶的妾?”
蕊儿见她在光下仍有鬓发衣影,此时又听她说话,才镇定三分,小心问道:“是,妾身丁氏。您就是夫人么?”
三娘子缓缓一点头,被人锁了大半日,正是口渴难耐,微抬下巴,示意蕊儿将桌上冷茶倒一盏来。
蕊儿会意,忙放下灯,倒了一碗茶来,正要递将过去,三娘子忙道:“不要碰我,搁在床边就是了。”她勉力撑起身体,喝了两口茶水,才缓口气,朝蕊儿露出一个苦笑,慢慢卷起自己的袖子。
蕊儿一下子站了起来。若说她乍然见到三娘子时的那一惊像是身后有小鬼吹气,此刻的惊吓就正如兜头一盆凉水,激得她心惊肉跳,又觉得彻骨寒意——三娘子的手臂上,密密麻麻,大大小小,脓包、伤口、疤痕,红、褐、黑、肿,坑坑洼洼,没有一块好皮。
她听到这病体支离的正房夫人问她:“丁氏,你见过蚌吗?”
蕊儿自然见过蚌。张家发家,靠的就是养蚌取珠。
养蚌取珠?
养蚌取珠!
三娘子声音愈低,蕊儿浑身愈抖。她自负上天厚待,得嫁良人,却不料张秀才是这样一个披着人皮的青面恶鬼,一时且气且怒且痛且怕。气得是被无德少才的男人哄骗为妾,怒的是他人面兽心行此恶行,痛的是三娘子遇人不淑受苦厄折磨,怕的是虎狼窝中自己不知有何下场。
蕊儿再看三娘子,不由相怜相惜,痛声道:“夫人娘家何处?我去叫了人来,必定要这杀才好看!”
“不顶事的,”三娘子滚下泪来,“我娘家兄弟是不顶事的。更何况,怀璧其罪……怎能保他们就不会……”
她隔着被褥抓住蕊儿的手,低声道:“常言道,世间虽有人心恶,万事还待天养人。好妹妹,你若肯伸伸手,我教你一个法子……”
蕊儿听罢,惊疑不定,耳坠子上两粒好珍珠闪闪摇摇,折出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