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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遗失的初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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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末夏初,街道两边的合欢树轻摆着羽状的青叶,一簇簇粉白色的花丝扇子样地攒在枝头,一阵暖风拂过,纷纷扬扬仿佛是雪。
从深院的一间廉价租房走出来,男子恍然地看了头顶上飘落的粉色“蒲公英”。夹杂着初夏的芬芳,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似乎要将那间潮气阴湿的小房间中的浊气全部吐出。男子并未愣神太久,他捋了捋擦满定型水,长至耳间的刘海,向路口吐了口痰,润了润嗓子就开始哼起昨夜电影里的小艳曲。
他走到锈满铁的院门边,那儿锁着一辆重型摩托。那是他从黑市上买回来的,为的是方便自己“工作”。
他来这座小城已经有两个月了,生活基本安定了下来,上午睡觉,下午出去试试运气赚点外快,晚上去酒吧,迪厅快活快活,快到天亮的时候再回自己租的屋子里去。好几年他都是这样过来的,哪里案子犯的有点大了,混不下去了,就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倒也轻松自在。
他戴上头盔,不仅仅是为了骑车的安全。车子发动了。
“啊!”路上一位行人惊叫起来,“我的包!!抓贼啊!抓贼啊!!”没等旁人反映过来,摩托车早就咆哮着驶远了,留下一阵呛人的浓烟。男人在车上刺耳地大笑着,露出一口烟渍斑斑的黄牙。他的身材高大颀长,身手很敏捷,这么多年来,没有一次失败过,因此他对自己很得意,也很自负,总是在成功后嘲笑着那些气急败坏的被抢者。浓烟一阵阵地飘过,惊叫声和谩骂声也一次次地响起,但是无可奈何。
路旁树荫下细碎的影子晃动,一队小小的身影在大片的阴凉下淹没,又出现。
“一二,一二,一二,小朋友,”
“过马路!”
“小黄帽,”
“戴戴好!”
“红灯停,”
“绿灯行!”
“排好队走人行道,”
“交通安全要记牢!”
“一二,一二,一二……”
温柔含笑的女声和稚嫩清脆的童声交错着互答,已是下午四点多,幼稚园放学了。一位女老师护送着一群戴着小黄帽的孩子过马路,可爱的孩子们像一群充满活力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女老师一边让孩子们排好队不要吵闹,一边注意着行人道上的红绿灯。这位女老师不算明艳,只勉强称得上清秀,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外面罩着淡蓝色的针织衫,显得娴静温婉。
“呼——”男子骑着摩托呼啸着,完全不顾红绿灯,霸道地驰过,女老师赶紧抱过身边的孩子,避开摩托的冲撞。
“啊!”女老师吃痛地叫了一声,人重重地跌在地上,手上的包一个不小心就被男子扯过去了,还被男子顺势推搡了一把。
“哈哈哈,小骚娘们!”男子嚣张地回头调笑,还故意甩了甩刚得手的包,便疾驰消失了。
人行道上乱成一团。
又是一个大丰收。男子躺在自己的床上,掂量着今天的战利品,心中满是得意——五个手提包,里面有现金有身份证有卡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男子把所有的现金拿出来,其他的卡和证件全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虽然有身份证就可以去提银行卡里的钱了,可是他从不冒这个险,因为这样被抓到的几率很大,他的许多“同僚”就是栽在贪心和侥幸上,他还是很知足的,或者不如说,怯懦。
他从一个白色的女士皮包中翻到一个小小的椭圆的东西,掏出一看,是手机。
他依稀记得这个白色的包是那个女教师的。又想起自己在抢包的时候还趁机摸了她一把,揩了点油水,不由猥琐地嘿嘿笑出了声。
他玩弄着这只手机的各个按键,通讯录里除了家人的电话,大多是幼儿园小孩子们家长的电话,没有什么亲密的称呼,如宝贝,猪头之类的。这不免让男子有些失望,“没意思,还指望是个闷骚的。”按到存储卡的时候,手机屏幕上突然显示“请输入密码:”这一行字。
“操!”男子怒了,将手机往床上一扔,顿时失去兴趣。
他收拾好票子,准备出去犒劳一下自己。
“啪!”关灯,落锁。
窗外一阵腾起的浓烟和巨大的声响,男子骑摩托出去了。
窗内脏乱不堪的床上,静静躺着那枚滑盖的小巧手机,突然,手机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蓝色的光在漆黑的屋子里彷佛一只眨着的眼睛。
拖着疲惫蹒跚的脚步回到自己的屋子,已是第二天凌晨3点。男子一沾床倒头就睡。
一直到下午,男子才悠悠地醒来,头痛得厉害,想是昨天酒喝多了。勉强用门口的水龙头冲了个凉,男子清醒了不少。肚子已经咕咕叫了,他又用前天的温水泡了面。男子等面无聊,又躺回床上,看到枕头边一个一闪一闪的东西,拿过来,原来是那枚手机。
手机上显示未接来电14个,他跳过去,发现还有一条短信,打开一看:“先生,请你把我的手机还给我好吗?它里面的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我愿意付给你一千块将它买回来,如果你能答应,请回复我。求求你。”
男子怔了怔,果断地将手机里的SIM卡抽出,折断,丢掉。昨天竟然忘记把卡毁掉,真是大意。虽然自己还没重要到麻烦定位系统来追踪,但是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小心点好。那个女教师太愚蠢了,自己连银行卡都不要,怎么可能为了这区区一千块暴露自己的行迹,对于这种小伎俩,他嗤笑了一声。感谢他的怯懦,使他犯案至今都没出过纰漏。他放下手机,吃面去了。
酒足饭饱,男子无所事事,突然想起刚刚的短信,手机里会有什么呢,让那个女教师那样紧张?好奇心驱使,男子很想解开存储卡的密码。
“123456”“密码错误,请重新输入!”
“111111”“密码错误,请重新输入!”
“000000”“密码错误,请重新输入!”
……
“妈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在里面,搞这么麻烦!”男子在输入过所有他觉得可能的数字后,忍不住骂了起来,看来要想知道里面的秘密,估计不可能了。这对于男子倒无所谓,只是要想用这只手机,除了要重新买一张电话卡,存储卡也要换张新的了,又得花钱!
“811214”“打开中……请稍候”
“啊!”男子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起来。存储卡竟然打开了!在他无聊输入自己的生日之后!“这也太邪门了吧?难不成这小娘们跟老子同一天生的?”
终于可以窥视到他人的秘密让他兴奋异常。
存储卡里只有两个文件夹——“图像”和“视频”。
男子打开了“图像”的文件夹,第一张照片——“这是什么东西?不就一个背影吗?”男子疑惑地嘀咕着,男子一张张地翻过去,渐渐地,他噤声了,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幽暗的小屋里静得可怕,只有男子慌乱的呼吸声。
篮球场上模糊地投篮身影,教室里的一个后脑勺,人群熙攘的学校路(应该是去上课的学生们)前方挺拔俊秀的背影,食堂里和兄弟们推推搡搡笑得灿烂的侧脸……
这些陌生而熟悉的画面,让他方寸大乱,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不记得了。早些年他痛恨回忆,后来便是淡忘,麻木,他的生活已经进入另外一个圈子,他要过自己的生活,没有闲情逸致去想一些无关生存的事情,是的,他需要生存,哪怕再卑贱,再腐烂,他依旧是要生活下去的。总有一些草会长到阴暗角落,总有一些动物要靠下水道的残渣维持生命。生活对每个人不会是公平。回忆无用,他很少记得自己也有以前,也有过去。
可是现在,这些勾动心脉的画面,毫不留情地翻滚出积压在最底层的灰——他以为已经夯实了的,坚如顽石的,现在却浓烟滚滚的灰烬。那样的年轻单纯,那样的阳光无忧,于现在的他都过于耀眼,会被刺伤。
男子发抖着点开“视频”,他仿佛已经预见接下来将会看到的东西,攥紧了拳头,克服着内心的激动与恐慌。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杂音,一阵不稳的镜头在挤满人的大阶梯教室中,定格在远远地某一处,干净清爽的刺猬头样的短发,白净的脖子,随意的T恤,虽然只是个背影,男子也认出了那是谁。男生后面坐着两个女孩,其中一个用笔点了点他的背,他转过来,脸上露出一个稍显稚气的微笑,和后面两个女生讨论着什么,男生一直比划着,突然,女孩们一阵咯咯笑着,拿起手边的书作势砸了他肩膀一下,男生便装出一副怒了的表情,直瞪着她们,腮帮鼓鼓的……嘈杂的视频里突然传出一阵清晰的轻笑,宛若清铃。
第一段视频结束,播放器顿了一下,自动跳转到另一个视频:
因烈日而过分发白的画面,有人声的鼎沸和知了的叫嚣,镜头追逐着篮球场上一个瘦高的身影,穿着7号的金色球衣,蹙着眉,一脸的严肃和认真,他利索地接过队友传来的球,投向篮框,球在框边缘转了几圈滚了出来,他大步跑到篮框下,奋力跳起,在一群手中抢到了篮球,将它送回了框内。视频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喝彩尖叫。男生和冲上来的队友们击掌庆祝了一下,又略略向观众这里望了望,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后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继续比赛。视频周围仿佛有很多女生,到处充斥着她们因激动而发哑的欢呼和略显花痴的赞美。“路锋,加油!路锋,加油!……”男生又抢到了球,视频中立即传出整齐的加油声。在这一片高昂热烈的气氛中,那个举着手机摄像的女孩始终静静地没有发出过声音,但总让人感觉到当时的她一定挂着淡淡的笑……
声音戛然而止。路锋关掉了视频,疲惫地躺了下去。他没有勇气再看下去,那样的青春和纯净让他不敢逼视,那样锋利的回忆刺得他溃脓结疤的心隐隐揪痛。大学毕业后的一系列变故让他早就不敢记得曾经拥有的美好,那些璀璨如夏日的时光即使在梦里也不敢问候他。他这些年活得太艰辛,从原来的桀骜不驯,自恃甚高,到后来的摸爬滚打,奴颜婢膝,可依旧逃不开生活苛刻残酷的玩笑,最近几年他终于将很多事情看淡了,人也犀利阴狠起来,却发现这样了生活似乎容易过得多,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存活方式。
他有点想哭,可是泪腺枯竭,他便又想嘲笑一番,却发现嘴角根本无法牵动,这种隐胀酸楚的感觉实在憋得难受,他狠抽了几只劣质烟,呆呆起身想出去转转,平静一下。
破旧的小院子外就是宽阔的马路,合欢树开满一片一片的轻白柔粉,抬起头看最茂盛的那丛,阳光在叶间闪闪烁烁,躲着笑着,仿佛还带着记忆的回音。他一直沿着这些树走,走,走……风儿轻响,枝桠漫唱,又是午后,清灵灵的童音渐起,今天还是她护送着孩子回家。他就站在她身边的红绿灯旁,看着她微笑着带孩子们过斑马线。路过他身边时,她不经意地望了他一眼,他却发现她眉头上的轻愁,他就这样静默着看着他们走远。
她没有认出他,因为他昨天戴了头盔。
她没有认出他,因为物是人非。
他闭上眼,也终究没有认出她是谁。是因为记忆太久远,还是当年的自己根本不曾注意过?那时他总是很少注意什么。他那么自在,那么率意,那么鲜活的曾经,热闹嚣张地烧完青春,留下的只有别人回忆中的回忆。他站在人行道的一边好久好久,被风拂了一身花丝。他没有去问她,毕竟自己没有破坏他人美好回忆的权利,也不想让这个世上唯一存活着的干净温暖的自己被碾碎,哪怕这个自己只是活在他人的回忆中,哪怕只是活在一个连自己都完全陌生的人的回忆中……
风里带着初夏的甜味,他散漫地走着,走着……最终在小院子的门口停了下来,他回望了一眼夕阳下的马路,干净宽阔,流光灿灿,一地芬芳。终于,他笑了笑,走进了院子,回去自己幽暗的小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