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人在横滨》凉生未名

29、人类的罪恶

　　费奥多尔真的不知道哈姆雷特的身份吗？

　　我想未必吧。

　　他是知道的，绝对。

　　老鼠是城镇中无处不在的生物，数不胜数的情报员编织成一张大网，挑选过滤信息，传递至大网的中心——死屋之鼠的头目，费奥多尔。

　　在我揭开天人五衰组织表面覆盖的帷幕之后，他极为迅速地分散情报人员，将组织隐入更深的黑暗中。ETO组织的解散，我也和纳里亚一起讨论、借鉴了这位同行的某些手笔。

　　寒意，极深的寒意从背脊到头顶，一路涌了上来。我想起了之前智子查到的资料，他给涩泽龙彦的异能力体提供了错误情报，并且欺骗了港口黑手党的五大干部之一，A。

　　A死于自杀，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港口黑手党的异能力者名单。

　　大吉的签文斜斜摆在桌上，我看着它，一瞬间平静下来，无数杂念被我挥散，只留下极度的冷静。

　　“智子，联系费奥多尔。”

　　庄严的教堂内部，哈姆雷特已经离开，智子一字一句地将他们俩的对话记载于数据库，在之后将会交由北原介领导的解密小组破解。

　　制衡，我在学会制衡，三体的代言人可以选出很多个，垄断是危险的。他们要相互竞争，展示出自己的能力，为我所用。

　　教堂的彩窗五彩斑斓，阳光透过彩窗，在白色巨大石柱上刻印下流水般多彩的痕迹。

　　在这静谧的殿堂，人们精心营造的心灵安居之所，费奥多尔神色一如往常，他抬头凝望着穹顶的精美绝伦的壁画——《诺亚方舟》。

　　我当然了解这个故事。

　　在远古时代，人类犯下了无数的罪行，上帝决定惩罚人类，降下大洪水清洗人类罪恶。但祂仍然怀有一丝慈爱之心，希望给人类改过的机会。

　　于是，上帝选择诺亚制造一座巨大的方舟，在涛涛洪水淹没房屋、树林、高山之时时，诺亚与家人带着许多种动物登上方舟，保留了人类延续的火种。

　　我单刀直入地开口，智子在五颜六色的光芒中将字体调整为白色：【《诺亚方舟》，你想要做诺亚，留下人类的火种吗？】

　　这是绝对不行的。三体的指挥中心做出的决策是：在三体舰队降临到地球之后，我们会将一些人类迁移到澳大利亚，在之后的历史中，他们将作为一类濒危物种，在动物园接受照料。

　　这是先前的决策，但此刻的形势扑朔迷离，我不太确定这个决策是否适用于当今世界的形势。

　　唯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三体与地球，两个种族不能共存，黑暗森林的原理就是如此：*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必须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

　　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另一个猎人。在这片森林中，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这就是宇宙文明的图景。

　　费奥多尔浅浅地微笑着，他的视线在字幕上停留一刻，转移到教堂正中的耶稣十字架。在十字架的右边，圣母玛利亚怀抱着孩子，脸颊流下悲哀怜悯的泪水。数圈浅白色的光晕如一层轻纱，温柔地笼罩着他们。

　　“怎么会呢？我只是在想，人的罪恶。思考是罪，呼吸也是罪。主，您知道圣经吗？”

　　【我知道的，《圣经》是地球一个主要宗教的重要典籍，那个宗教的教徒们要时时念诵这本书。】

　　罕见地，我找回了跟纳里亚谈话时的感觉，他们都擅长使用暗示、比喻等手法，来说明一些我不太了解的事情。

　　我提起了一点点兴趣。

　　【请你继续说下去。】费奥多尔，请你辩解吧，为你这叛徒似的行为。

　　费奥多尔沉吟了几秒，开口说道：“基督教认为，*亚当、夏娃偷吃禁果，违背上帝的意志，是亏欠了上帝的荣耀，这罪遗传给后世子孙，成为人类一切罪恶、灾难、痛苦和死亡的根源。人一生下来，在上帝面前就是一个“罪人”。即便是刚出世即死去的婴儿，虽未犯何罪，但因其有与生俱来的原罪，仍是罪人。这罪与生俱来，故称为原罪。”

　　“人不用教，就能学会欺骗，人类的“暴食”、“贪婪”、“懒惰”、“嫉妒”、“骄傲”、“□□”、“愤怒”等一系列情感都源于人本身的劣根性。”

　　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补充道，“我不会做诺亚，这个世界与我理想中的世界截然不同，甚至于，我深深厌恶着它。或许，我不了解外星文明，但是，我了解人类，他们具有重重罪恶。”

　　“我是个和平主义者，异能力者本身就代表着罪恶，他们的呼吸与思考都是罪恶。你也见到了——我诱导了异能力者自杀事件，A挥霍着自己的异能力，将人们化为宝石，奴役拥有自由意志的人类，最终也死于自作聪明，死于自己的思考。”

　　意外地坦诚啊，或者说他知道自己的黑历史我也知道，所以提前说明，解开我心里的疙瘩？

　　“我理想中的世界，是没有异能力者存在的世界。而据我所知，ETO组织的目标是消灭人类，这两者有共通之处，不是吗？我们能够达成完美的合作。不要犹豫，你只需要付出一点点信任，就会收获丰硕的果实。”

　　【信任？那么，涩泽龙彦的异能力体相信了你，然后他死掉了。A也相信了你，步入死神镰刀之下。这些事情，你怎么看？】

　　费奥多尔淡然一笑，反问道，“您了解信任是什么吗？”

　　回想着纳里亚的教导，我迟疑片刻，【信任，需要付出代价，最高等级的代价是生命？】

　　“不不不，主，他欺骗了你。信任也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上，关键在于，信任双方实力对等。实力是遵守承诺的保障。这在人类历史中有许多案例，在谈话结束之后您可以去查找。”

　　“那个异能力体和A一样，他们过度依赖于异能力，忽视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我隐约明白了一些，为什么费奥多尔回答一个问题要说这么多话呢？

　　又有一些浅浅的疑惑在我的心里弥漫。但我并不缺乏耐心，我只是继续倾听，提出我的不解之处。

　　“头脑。涩泽龙彦在世之时还使用着它，异能力体的大脑则是空空如也。A就更不用说，自大和愚蠢填满了他的脑袋，即使我不杀他，森鸥外也会取下他的头颅。”

　　【你似乎偏离了主题。这跟信任有关联么？】

　　费奥多尔笑意盈盈，他转身背对着十字架，在庞大的教堂中，他的身影无限渺小。

　　他轻轻地说道，“他们付出的不是信任啊。他们信任的并不是我的情报，而是利益。涩泽龙彦的异能力体追逐最珍贵的异能化成的璀璨宝石，A追逐着最高的权位。他们没有给我信任，欺骗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事。”

　　“此外，我们两方的实力并不对等。因此，我随时可以撕毁协议，收回许下的诺言。”

　　这家伙何等傲慢啊！

　　【为什么说你们之间的实力不对等？】好像知道他接下来的话语了，但是我还是想听听他怎么说。

　　“头脑，”费奥多尔微笑，苍白的脸上，笑意如涟漪，一圈圈扩散，他重复道，“世界如同一盘棋局，聪明人是棋手，愚昧的人只能做棋子，还有一些人自作聪明，自以为自己是棋手，却走上了棋手所安排的道路。”

　　啊，这里是在说异能力体和A没有头脑，太过愚蠢。

　　【安排的道路么……】

　　“主，您的实力是无可比拟的强大，您可以随时毁诺、撕毁协议，而毁诺的代价则是不足为虑。”

　　我可以付出信任，因为只要他欺骗我，我就能靠实力让他吃苦头。

　　“所以，主啊，请您信任我。我的头脑能为组织的计划铺平道路，开拓我理想中的新世界。”

　　我透过智子的屏幕打量着费奥多尔，他耐心等待着我的回答。

　　表情毫无变化，没有破绽可言，微笑就像一张面具，死死地焊接在他的脸上。

　　他仿佛知道智子的所在之处，刻意正脸面对着智子，让我能够研究他的每一个表情。

　　教堂里陷入缄默。

　　看了一会，我嫌恶地转过了头，智子开始断断续续地展现字幕：【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欺骗啊。】

　　【纳里亚所说的信任，与你所说的有所不同，他用生命证明了忠诚。所以，尽管你找到了自己与组织的利益共同点，你也要付出代价。】

　　【打消怀疑，需要再一次的证明。你了解这一点吗？】

　　“了解。那么，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最后一个问题。你只要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就好。】

　　“请您提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