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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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了。
隐小姐驻足点头，然后拖着行李箱，继续走在空荡荡的街道。
姜南子站在街道的尽头，十字路口的中央，远远地看着隐小姐，车流穿过她的身体，一路向前。
她说：“我想要一朵郁金香。”
隐小姐经过的脚步顿了顿：“没有郁金香了。”
她的行李箱很漂亮，画着盛放的绿色牡丹花，浓烈又古典。她走路的姿势很怪，像是踩着高跷一步一踮，但脚藏在曳地的长裙下，看不真切。
青之都的夏很热，夜晚也是如此。隐小姐穿着长袖长裙，看起来一点也不热。
今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可人间还是明亮，星星和月亮早已不再重要。
隐小姐来到一栋房屋前礼貌地敲了三下，过了很久屋内传来人的脚步声，冷气随着门的开启往外乱窜，屋主人趿着拖鞋披着睡袍，耷拉着脑袋看她：“有事吗？”
屋主人叫刘锈，生锈的锈。
他本名叫刘绣，锦绣的绣，他不喜欢锦绣前程，所以自己改了名。改名的时候自己没想好，看到别人的车轱辘生了锈，就给自己取名刘锈。留着锈迹，没什么不好的。
他浑浑噩噩地活着，不太想活，也不怎么想死，不上不下地混着日子。他也有混日子的本钱，父母留下的遗产足够他闭门活到死。
他总是用抄书来打发时间，不是爱好，只是无聊，抄书可以浪费很多时间。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刚好抄到：说到底，爱情是一种本能，要么第一次就会，要么一辈子也不会。
门外的女人穿得很漂亮，鲜红的长裙遮住了她的脚，让她看起来像是浮在空中的影子。衣服覆盖了她的每一寸皮肉，除了头。
女人微笑：“请问您要郁金香吗？”
刘锈愣了一下，把她请进屋内：“您是……”
隐小姐推开他准备帮忙提箱子的手：“我姓尹，我姐姐一年前来过这里，您见过她吗？”
刘锈说了自己的名字，隐小姐却没有继续，不过也足够称呼了。
客厅茶几上摆着花瓶，里面是一株枯萎的郁金香。
隐小姐似笑非笑：“我想青之都应该没有第二位郁金香商人了。”
刘锈有些迟来的愧疚，他本该更多地帮助那位可怜的郁金香商人，这种颓丧的情绪很直接地表现在他的脸上。
“我想知道，您见到姐姐的时候，她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
“和你一样，红色的。”刘锈对一年前的事记得很清楚，并不是他有超群的记忆，只是他很少出门，也很少见到活人。紫夫人是他见过的、为数不多的活人。
那天紫夫人穿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挽着低髻，看上去温柔又美丽。她很直白的一句：“叫我紫夫人吧。”刘锈便觉得她身上充满母性的光辉，
红色本不该是温柔的颜色，它热情、极端又敏感，它像是跳动的火焰，流淌的血液，而这些，都不是温柔的。就像此时此刻穿着红裙的隐小姐，尽管她并不十分美丽，却足够浓烈。可紫夫人不是这样的女人，她的眼里不管看见什么，都是情深意重。
紫夫人留给他一朵郁金香，他一直珍重地养着，尽管明知无根的鲜花很快就会枯萎，正如紫夫人和自己都会死去，正如他们都曾经活着一样。
生与死是一件很随意的事，活着的人都会死，刘锈不明白为什么青之都的人们总是如此忌讳死亡，仿佛死去是一件很晦气的事。可人的逝去正如水的流动，没有人会觉得水流是一件晦气的事。
刘锈没有见过青之都以外的世界，更不屑于融入青之都的世界，书房才是他的全部世界。他一直知道，恨会消耗很多力气却毫无回报，所以以恨为生的人是最悲哀的。
而青之都，大概只剩下恨了。
“红色的啊……”隐小姐听见自己的低语，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这句话时是出于什么情感。
红色，是独属于紫夫人的信号，隐小姐知道她离开了。
青之都不会留下郁金香，他们深恨外邦的人，连带着厌恶外邦的花。
可郁金香难道不美吗？自然赋予它新的生命，它回报以绚烂的色彩，每一种生物的繁衍都自有其浪漫，正如郁金香的花，无论有没有欣赏者，它都一如既往地美丽。
刘锈不明白，紫夫人也不明白，他们都不愿相信青之都的人已经丧失了爱的能力。人的情感何其丰富，为什么要吝惜给予郁金香的一点点？仅仅因为它是外邦的花吗？
但是隐小姐明白，所以她什么都没有带，空荡荡的行李箱表面画着精致繁杂的花纹，正如青之城，表面看起来花团锦簇，仔细观之却是杂乱无章。
留白是一种艺术，密满也是。
“原来她已经死了。”这说的当然是紫夫人。隐小姐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紫夫人不相信未来，也不相信会有希望，但她又真切地同情着刘锈，她也知道青之城或许还有很多像刘锈一样的人，他们不是失去了爱的能力，而是没能等到同样会爱的人。
智者和疯子都很痛苦，所以隐小姐是个疯子。时代所不需要的智慧便是愚蠢，被人欣赏的智慧从来只是合乎时宜，而不是智慧本身。紫夫人懂种花，也懂赏花，但青之都不懂，所以紫夫人会死，
可青之都不是不懂赏花，只是不懂为什么外邦的花也值得欣赏，所以隐小姐会来。因为没有什么值得，也没有什么不值得，“值得”本身就是一个很讽刺的定义。
姜南子终于离开了十字路口，她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对错，每个人好像都是对的，每个人都不需要被拯救，每个人又都需要被拯救。
沉默的年代奢求希望和爱是一件幼稚可笑的事，所以青之都没有笑话，因为每个人都是笑话。
刘锈风华正茂却甘愿做书海的囚徒，紫夫人携希望而来却失望离开，最后，他们等来了隐小姐。
命运从不摆布人的生活，是人类选择了命运，而不是命运选择了人类。每个人的选择相互纠缠，终于把平民和贵族，奴隶和帝王，所有的一切联系在一起，彼此互相影响，成就了命运。
所以命运的不可违抗正始于此。但快刀能斩乱麻，曾经，也不是没有机会解开纠缠，收回出鞘的双刃剑，可惜看到的人没有资格坐上牌桌，而牌桌上的人早已看不见赌局以外的东西。
人是筹码，可筹码不足以取代生命。每一颗棋子都努力地活着，哪怕活得和刘锈一样，并没有为青之都通宵达旦、奉献一生。一个不成功的人难道就不配拥有作为人的尊严吗？
是的，弃子是没有尊严的。
可弃子也是命运的组成部分，在王侯将相的命运里也有他们的浮光掠影。
骰子已经掷下，没有人可以离开牌桌。
一滴水落进青之都的河流，河床底沉睡着紫夫人的尸骸。龙舟从岸的一边划到另一边，龙舟上的人也不知道自己要去纪念什么，只想划得更快一点。来往的人在桥上桥下拍照，看起来都很热闹。
青之都为他们创造了一个纯洁无暇、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桃源里的人也坚信自己生活在伊甸园中，至少他们表现得很坚定。
至于内心，心是血肉组成的，本质是细胞的集合，内心只有细胞，没有想法。
“真正毁灭我们的，究竟是什么？”姜南子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只是她和紫夫人一样，不到绝路不愿相信。
谁也救不了谁，能供人选择的只有生存还是死亡。刘锈选择了生，并不是对未来有所期待，姜南子选择了死，并不是对未来彻底绝望。
撞针落下，击发的是解脱。
隐小姐坐下，喝着十几年前的咖啡：“郁金香不好卖，所以我想开个饭馆，您知道饭馆吗？”咖啡豆大概是变了味，只剩下纯粹的苦涩。
刘锈从未想过还有拿出咖啡豆招待客人的机会，他磨豆子的手真是生疏，正如听到“饭馆”二字，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十几年前，好像还是有饭馆的，那种不怎么干净，冒着白气，几张桌子几条椅子就足够开张大吉。现在随处可见标准的食物，不同的口味对应着不同的价格，像是更复杂的饲料。
“青之都有充足的人食物，不再需要饭馆。”
隐小姐指指咖啡杯：“不，你说的东西只够生存，但人并不是为了生存而活着，我开饭馆和紫夫人卖郁金香一样没有意义，就像这杯咖啡，缺了它没有关系，但如果有就会更好。”
她喝完，补充道：“我喜欢咖啡。”
刘锈也喜欢咖啡，不是为了喝，而是为了咖啡单纯的香气。他储存了很多咖啡豆，看着它们离最佳赏味期限越来越远，年少时美好的时代也随之愈发遥远。
那些自由奔跑、嬉笑怒骂的时光，如今想来好像就在眼前。那时候有人喜欢牡丹，也有人喜欢郁金香，货架上的咖啡豆一排又一排，有外邦的，也有青之都的，它们都有馥郁的香气。
这些都是不必要的、矫情的选择，喜欢郁金香的可以换成牡丹，喜欢咖啡的可以换成豆浆，差不多的东西所以差不多地活着。
可刘锈还是更喜欢咖啡。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初相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