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生》也逢春

25、疗养

　　他们赶到岸边，又乘着快艇向那座小岛驶去，刚接近岸边，几个彪形大汉就上前拦住他们。

　　“我知道，”凌风许在摇晃中站起身，“告诉你们家大少爷，来的人叫凌风许。”
　　耳麦里似乎恰传来一阵电波，为首的保镖按住听了几秒，肃杀的神情瞬间舒展，他收起手里的电棒。

　　“凌先生，有请。”

　　一行人上了岸，匆匆经过入口时，忽然见一只黑色的藏獒跳出来龇牙咧嘴，眼神凶狠直向凌风许嘶吼，像是在与主人通风报信。他迎着恶意侧头瞥过一眼，又回头进了门，直到一行人全进了屋，藏獒才停下动静，嗅着地面回了老巢。

　　放眼客厅，凌风许一眼瞧见侧边的旋转楼梯，底下传来阵阵黑暗与闪烁的亮光，他盯着看了片刻，就见那不知虚实的洞里映出道长长的人影。

　　“柏先生，他们在哪儿？”
　　“对，你把他们关哪儿了！”
　　柏斯年刚冒了个尖，凌风许便按捺不住上前质问，他转过头，看向凌风许的眼神里似乎饱含歉意，直勾起凌风许心底最深的恐惧。
　　“霍松节呢！？”

　　回答他的是来自更深的地底，那一声撕心裂肺。

　　凌风许的心脏被高高举起，神经还没从崩溃中反应过来，人已经顺着惨叫狂奔进了地下室正中的金属密室，密室门大敞着，霍川穹背对着他，正窝在地上嚎啕大哭，宽厚的背影暂时遮住了血腥的梦魇，却没遮住半截无力垂落的发梢，他停在门前，受困于眼前的禁锢，突然没力气再迈出一步。

　　但下一秒，骤停的心脏重重砸回地面，他拖着行尸走肉的躯壳上前——
　　“他怎么了？”
　　腹部的血窟窿像是个无底洞，任霍川穹如何用力，仍孜孜不停地向外涌出温热的鲜血。
　　“愣着干什么？”他红着眼转头冲赶到的三人嘶吼，“救人啊！”

　　直升机在煎熬的等待中接走了奄奄一息的霍松节，气流呼啸盘旋耳边，螺旋桨的噪音盖过了一切。凌风许紧抓着没有温度的手，只凭那微弱的气息吊着自己最后一口气。

　　——
　　“柏斯年！”
　　霍川穹双手上的血还没凝固，滴滴答答掉在光洁的瓷砖上，守门的藏獒闻见血腥味便狂奔而入，粗暴地撞过霍叔的小腿，趴在那摊血边兴奋地舔起来。霍川穹闻到那股骚味，突然很想连人带狗一并掐死。

　　“诺萨！”
　　那声音像藏獒头顶的紧箍咒，它立即停下舔舐，呜咽着回到主人那儿去。
　　“恭喜霍少，不过接下来，你最好24小时全天待命，因为——”柏斯年像是没听见霍川穹的威胁，更准确的说，霍家现在已经不是他如鲠在喉，望其项背的泰山，而是随时可以踩在脚底的鸿毛。

　　“你也不是无可替代的那一位。”

　　等到霍川穹离开许久，藏獒在后背温柔的抚摸下昏昏欲睡，柏斯年顺着油亮的皮毛抬头去寻他离开的方向。
　　“这演戏，当真是需要天分！”

　　——
　　霍川穹赶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室的门才刚关上不久，几个人在红灯前求神问佛，苦等了七八个小时，医生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地从里面出来，凌风许手中捏着沾满血的表，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放心，救回来了——中间一度心脏骤停，所幸最后恢复过来了。不过这几天还需要在ICU观察监护，等到一切稳定才算真正度过危险期。”

　　听见霍松节从鬼门关兜兜转转又回来了，凌风许终于能颤抖着松了这口气。
　　“现在能去看他吗？”

　　“他刚做完手术，人还醒不了——”
　　“我现在能不能去看他？”
　　“风许！”
　　凌风许以为自己的一口气已经松懈下来，殊不知在场的几人眼里，此刻的他并不比在柏斯年的地下室那会儿好多少。医生推推镜架看了眼霍川穹，随后叹一口气——

　　“可以，但是不能超过十五分钟，他现在还太虚弱，千万不能影响他恢复。”
　　“我不会，我只是看他一眼。”
　　他像是催眠自己般重复一遍，“只是看他一眼。”

　　ICU里密密麻麻的仪器此起彼伏地发出声响，凌风许浑身裹着密不透风的无菌服挨着坐在病床边。他看着床上的人如纸片一般，想抓他的手却又怕一触即散。
　　“松儿，我知道你不想再见到我，所以我只敢趁这个时候来看你一眼。”

　　他闭上眼，泪水顺着双颊洇湿在白色纤维衬里，柏家地下室那一幕在漫长的手术过程中翻来覆去地折磨着他，直到现在他都有些浑浑噩噩。
　　“是我生生毁了你的岁月静好——如果当初我听从父母遗愿，项叔顾姨的劝阻，如果我从来没回国，”他像是想到什么，又摇头极力否认自己。

　　“但我庆幸我能遇上你。也许就是为了遇上你，才花掉我们两个人的运气，所以这些年你才一直伤病缠身。”防护服里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不知是哭是笑。他像做错事却不敢承认的孩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才敢倾诉衷心。

　　时间过得太快，他瞥见窗口驻足的医生，低头解下左腕上的那串红绳，就着霍松节的姿势十分仔细地将它绕在毫无知觉的右手腕间，长久固定的束口在绳上留下一道不怎么明显的印记，凌风许却要再收紧一寸才算勉强系牢。他眼看小巧的暖玉坠子滑进枯瘦的掌心，乳胶手套也不受控制地跟着缠了进来。但不过轻捻片刻，便收回了依恋不舍。

　　“松儿，我们都给彼此一点时间，”此前顾姨的话，如今他才有些刻骨的理解。南城不比上京却胜似上京，台面上一只独秀，台下却暗流涌动，难保谁不是背靠大树。今天这样的事哪怕再来一回，凌风许都不能保证自己是否就疯了。霍家这棵大树已然摇摇欲坠，真正的风雨不过今日明日之期。

　　指套划过透明光洁的表蒙，他最后看一眼昏迷的人。
　　“等我——等我打点好一切，带你和奶奶一起离开这里。”

　　六月末的雷电交加，风雨在进入中秋之后逐渐平息，明显感觉天气变得晴朗艳丽起来。只是每当夜幕降临前夕，天边仍有几道隐隐的闷雷时时昭显存在。片刻过后，若有似无的躁动也渐渐消退，晚风习习而来，当空明月将最后一点残缺修补殆尽，为倦鸟亮起最美满的归途。霍松节与往常一般，此刻正独自靠坐在二楼房间的沙发上望着窗外。

　　“小少爷，安全起见，大少爷吩咐我们将您转移到这里，您安心疗养，切勿多思。”

　　自他醒来一月有余，前脚刚推出ICU，后脚就被送到一处陌生的疗养院。此前为瞒下霍夫人的死讯而拿走的通讯设备也一直没有回到他手上，保镖们支支吾吾，没问个两三句便如临大敌，避之不及。他置身于这座庞大无形的牢笼内，不得自由，也无人再来问津。

　　白皙的手背历经长久的输液，在红色的针口附近肿起乌青的一块，他的体质本来就不比常人，连番生病再加上腹部险些致命的枪伤无可避免地将他原本就没攒够的底子损耗殆尽。刚醒来的那段日子，他以为自己听进去了这些话，可寥寥数十字萦绕耳边，在经过漫长的修复过程之后，才渐渐觉出其中的意味。

　　是柏斯年要将他软禁在这间不明何处的疗养院吗？
　　他回忆起那天的话，如果真要选个听话的傀儡，他倒真比大哥合适不少。只不过自己苟延残喘，不知道那天就撒手人寰，若是选他作集团的接班人，怕是得再寻一个听话的时刻备着。

　　但向来是不怕麻烦，只怕自找麻烦。

　　哥哥被拿捏在那样的人手里，能忍到几时？又或者说，要忍到几时，才能翻身手刃柏斯年？

　　“令弟恢复得怎么样？”
　　“不劳柏总费心。”
　　两人侧对坐在面海的露台沙发上，迎着微风手执杯酒，像在享受难得一刻的肆无忌惮。忽然霍川穹眼角微扫，瞥见柏斯年身边正打着盹儿的藏獒。
　　“我有没有说过，让你的狗滚远一点儿。”

　　“这就动气了？”藏獒嘴边的哈喇下一秒就要滴下，柏斯年闻言笑着踢开了黝黑的脑袋，那狗呜咽一声，闷闷不乐地找了个角落趴下接着酣睡。

　　“不然呢，柏总这戏预备演到几时？”
　　“怎么，监狱里那个，就不管了？”
　　手中摇晃的酒杯微顿，片刻威士忌顺着透明杯壁，一口倒进了霍川穹的嘴里。
　　“不然你有更好的办法？”

　　他起身又倒了半杯威士忌，似是要把心中乍起的躁郁一泻千里。
　　“他死不了，却也难出来——你还想要如何谋划？既然他的命不在你我手中，拿了股份，见好就收也就罢了。”①

　　①私设：我国现行法律中，入狱公民仍享有合法继承权，且入狱不影响其之前的未抵押股份。但架空背景中，设定入狱公民的股份可以被强制释放，且其原先享有的继承权也会受到相应影响。此处霍柏二人设计将霍氏夫妻的股份全部转移至霍川穹名下。

　　“我的人动不了他，你就不怕他再有翻身之日？到时候他看清你这些年的算计，看清你与他的亲儿子多年兄友弟恭，却不止一朝想要了他的命——”柏斯年突然站起身抓住那只握着酒杯的手，两个人刹那咫尺，手中酒杯顺势翻转，跌在柔软的毯面，发出一声阴郁的质问，“你何必还留着那条蝼蚁小命，一家人去地下齐齐整整，不正好吗？”

　　“一家人？”低沉的狂笑穿越眼前的柏斯年，随着腥咸的海风飘向更远的水天一线。
　　“是啊，监狱不归你管，可若他还有命出来，满南城谁的办法能多得过您？”他一把推开禁锢他的手，“整天喊打喊杀的不是柏总您吗，何苦非要拖着我下水——您逼我开过一枪，怎么，如今还想逼我开第二枪。就不怕我调转枪头，也送您一个齐齐整整？”

　　“啧啧，”柏斯年笑着坐了下来，忍不住摩挲指尖犹未散去的狂热，“霍少，过河拆桥，情何以堪呐——你我本是同路人，此刻难道不更该齐头并进，共克艰难。”

　　“我不同意。”
　　手上没了酒，霍川穹并不急着换一杯新的，他看着远处的滚滚浪潮，斩钉截铁地说道。
　　“霍少是怕日后两家公司合并，你一不压众，百不随一？”
　　“这个词不合适——应该是霍氏收购柏氏。你想成后起之秀，想改朝换代，尽可以试试。”
　　海风又起，他回过头坐在正对柏斯年的沙发上，看着他一字一句。
　　“要看我给不给你这个机会——霍九，我们走！”

　　长久静默的对视中，柏斯年的笑意淡了些，他循着那一开一合的鲜红色唇瓣向下，最终停在那上下滑动的凸起处。
　　“这可是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