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琴殇（上） ...
-
山涧上的青雾薄薄地飘过来。
杨拓轻轻吸气，鼻腔里冰凉芬芳的触感让他有些惘然若失。满眼的青绿无声地漫上天去，只余东方天空湛蓝的一角。路边的晚春锦紫红色的，艳艳地开了一地，让人讶异这本应只属于青绿的山林里竟会有这样惊心动魄而妖艳的颜色。
杨拓有瞬间的失神。这样的地方，竟然叫做“昆仑”么？
他忆起在五界仪，也有同名的一座山。昆仑，西王母的领地，天界诸神数千年不敢轻亵。很多年前他曾经到过那里。横空贯日长于千里的山麓终年积雪，却已沦为人类的游玩之地。西方的女神早已离去了，传说中西王母离去时所戴的悲泣的面具也不知遗落何方，冰雪下的巍巍岩石唤不回曾经的肃穆。原本只被神明的景仰的圣地在接受了人类的膜拜后，彻底失落了。
杨拓的指尖轻颤了一下。是何原因叫他不知觉中涉足此地？或许只是一时好奇，想拜访一下这同名的山林；亦或是仅仅因为这山离唐国皇族的宫殿不足五十里，闲来无事随意走走而已……
盛夏的蝉声顺着白石子的山路曲折而上，蝉声中遥遥传来水流冲击岩石的声音。他顺着燃烧的晚春锦寻阶而上，在白练一般的瀑布进入视野的同时，听到了第一声琴音。
那是“铮”的一声。
手一颤，折断了一枝山茱萸的枝条。
仰望上去，白石子的路消失在瀑布下碧潭边的枝叶中，而黑色的木质屋檐则高高地凌于那片青翠山林之上，斜斜地映着天空的光芒。
又是“铮”的一声。以相当古老的“泉鸣调”定弦……杨拓觉得心尖有什么微颤了一下，他快步上去。……是《孤竹君》，他想起来了。
冢上一竿竹，风吹常袅袅，下有百年人，长眠不觉晓。此昔人邂逅墓中语也，其称孤竹君言多怆切，犹能使人惕然，夫墟墓之感，古今所同，匪有蒙庄之达，鲜能释焉者，闻斯鼓也，勿移其声可矣。
杨拓轻轻越上了台阶的最后一级，黑木的吊脚楼就立在那潭碧水之上，周围漫漫的是金面含香，屋前屋后喧闹地开着。屋子前廊打扫得很干净，与山路相接。杨拓回头，白石子的路陡陡地泻下去，耀眼得像雪。
晃得人睁不开眼。
※※
杨拓放下遮住眼睛的手。昆仑山上的雪光仍是直直的刺着，但没有方才那般揪心了。从峡谷里吹上来的寒风带着白色的辽远的阳光呼啸着过来，呜呜声中递来第一声琴音。
这种游客罕至的冰雪地方，竟会有人抚琴么……他将右手食指与拇指在胸前扣成环，再轻轻弹开，如冰凌破碎般的声音清脆荡出去，峡谷里凛冽的雪风登时缓了，虽然还是寒冷得刺人脖子，却只是柔柔地吹。
琴音不断。
以古老的“泉鸣调”定弦的古曲《孤竹君》……杨拓想。
越过一座不高的雪坡，转入一方岩石林立的雪地，再下去又是片不深的曲折的沟壑，沟壑里的雪映着日光，白得无声无息。不知何时脚下出现石阶了，上面的雪已被淡淡扫去，盘旋着通往山峦深处。杨拓顺着路走，又绕过一座雪坡之后，一片绿色扑面而来。
杨拓觉得心像是漏跳一拍。
那是一方古刹。红殿青墙琉璃瓦。
青色石头的高墙旁，一株虬结盘旋的榕树向天空伸展着，云一般的树冠伸向西面的天空，如绿色的有生命的火焰。杨拓从未见过如此热烈的绿色，也不知道榕树竟可以在这样寒冷的雪山里生长。
在榕树笼罩大地的树阴下，白衣的少女正在抚琴。
“冢上一竿竹，风吹常袅袅，下有百年人，长眠不觉晓。”杨拓低吟，而琴音戛然而止。他与少女第一次目光交汇。
她淡淡地笑。一瞬间，杨拓竟以为她是妖。然而不过是人类女子……她说她名叫“太真”。
太真，是西王母小女儿的名字……
※※
“请问公子高姓？”
温和的声音让杨拓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失礼。面前的女子正以优雅而熟练的手法沏茶，半透明的青玉茶碗上绘的兰花如女子白净的脸庞和墨色的纱衣一样寂静。
“鄙姓杨，冒昧打扰……”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这孤身住于深山吊脚楼之中的女子。杨拓想起方才她领他进屋时步伐轻盈，墨色的纱衣浮起在摇曳的白色裙裾上，宛如漂浮的雾气。“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路冉。”她淡淡地笑，不再多说，只专心于手上的茶艺。杨拓凝视着她。女子双瞳漆黑深邃，却毫无光泽。她看不见。然而她沏茶的时候毫不慌乱，已是对室内摆设相当熟悉了。
他们现下是在吊角楼临水一面的一间茶室里，从这里可以看见外面深渊一样澄澈的潭。一小缕瀑布从高处的山涧落下来，飞溅出和山雾一样洁白而略带青色的水花。顺着吹进屋的山风，屋外金面含香的味道和泥土的芳醇一起被带进来，冰冷滋润着肌肤。而屋里漆黑光滑的木地板却给人温润的感觉，上面铺着羊毛的垫子，温暖的触感跟这里的环境不相符合。
他想起刚才那首《孤竹君》，那是五界仪的古曲，为何十四原的人会弹奏？虽说可能是另外某位门钥将这古曲带入十四原，可是……几率未免太小。那么该不会是……
“请用。”
路冉将茶碗轻轻放在杨拓面前，青玉的茶碗和地板碰撞发出银铃一样的声音。杨拓这才惊觉刚才自己竟然试图将她与五界仪的另一位女子联系起来……可笑……他在心里叹息摇头：转世？这决计不可能的……
杨拓轻啜一口茶，清澈的芬芳在口腔里弥散开来。他再次打量这位女子，同样是淡淡的笑容在她脸上显得温柔娴静，而太真……他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天，明明是人类的笑容，为何会那般妖娆……
路冉微笑着等他把茶品完，眼睛无神地投向杨拓身后。他身后的花瓶里，插着一支红色月见草，正随山风摇曳。
杨拓放下茶碗：“姑娘刚才所奏的曲子……相当别致，不知……”他终于还是踌躇地问道。
“据说此曲名唤《孤竹君》……”她继续点茶，姿态轻盈，“很久以前机缘巧合习得的……似乎不是本地的曲子，定弦法和音律都很特别呢……”
“如何习得？”杨拓几乎是失礼地追问。
“啊……不过是偶然罢了……一位……也称不上朋友的，至多算认识的人教授的……”她不再多说，又将第二次点过的茶放在杨拓面前。
原来是十四原的人所授……果然是位门钥吗……杨拓承认自己相当失望，只得再静下来品茶，听路冉聊些茶经乐律，时间荏苒而过。
“时间不早，在下该告辞了……”杨拓望着西边天空蔓延的红云。夕阳的光向山谷里倾泻而下，漫漫地铺满了山林。山林间冥冥地回荡着虫鸣一样的声音，“嘤嘤”地忽大忽小。
“天也不早了呢……”路冉站起来，“我送公子出去。”她便向门外走去，墨色的纱衣轻拂过杨拓身后的红色月见草。杨拓不动声色地跟着，他知道纱衣下的那只手刚刚极迅速地掐死了栖息在草上的虫精。
送至门口，路冉递来一支灯笼，白色莎纸上绘着兰草的灯笼：“天暗得快，虽说公子许是用不着，但还是拿着吧。晚上的山路不好走……”
“多谢姑娘……”杨拓低头致谢。
“客气了……”路冉忽然轻叹一声，神色落寞，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公子自说姓杨……怕应是‘青阳’吧……？唉……”她挥挥手，道：“路上小心些吧。”
杨拓没有辩解，只转身默默下山。青阳……？许是吧，我现在的确该姓青阳，无心也说过多次了……
白色的灯笼在渐暗的山林里幽然浮动，鬼火一般。四周“嘤嘤”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祟祟地似乎想往山路上靠近。昆仑山的怨灵竟会这样多……杨拓皱眉。然而怨灵们却忌惮什么似的不敢近身来————是灯笼的缘故吧……他叹口气，灯笼上附了驱邪符，这些低等怨灵是断然不敢靠近的。
杨拓晃晃灯笼，四周怨灵惊惶的退散到五尺外。他看着不由苦笑……那路冉分明是妖，却如此维护身为人类的自己；而为何太真倒反而憎恨人类呢……
虽说这倒真如我一样……但是……杨拓的手指仿佛被山间寒气所侵袭一样颤抖了一下。
……白衣的少女如雪花一样飘下山崖，初升的阳光刺眼，风乍止……
不要再回忆了！杨拓狠狠地捏紧手——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早该忘掉……是人是妖又怎样？那路冉如此维护我，也不过是因为我现下姓青阳罢了。
是了……他看透什么一般深吸气。路冉……是唐国长公主的名字……她应是那天生眼盲，被皇帝亲手杀死在襁褓中的，青阳墨的——或者说是我的——大姐啊……
当初的婴灵，竟然已经成长到这么大了吗？是吸收了这昆仑山上妖精们的元气吧……杨拓看着手中的灯笼，很厌恶地甩了开。
灯笼在山路上磕碰着滚下去，灭了。怨灵们觊觎已久，急急地涌上来。杨拓头也不回，右手在空中轻弹数次，幻化出几张人偶草符，樱花瓣一般向四周飞去了，所到之处，怨灵灰飞烟灭——如此，便又如潮水般退去，山路上顿时清净，月色朗然。
山间的白石路便如没有尽头，在幽暗山林和青蓝月光的注视下向山下蜿蜒去了。
※※
杨拓抬头看看，房檐近旁竹影摇曳，月光细碎。拨过黑木古琴的弦，“铮”的一声，他蓦的意识到自己奏的正是《孤竹君》。忽然想起山间的那位女子——优雅而娴熟的点茶手法，墨色纱衣漂浮如雾气。既而又想起太真，如此孤高脆弱的女子……
他曾经问过太真，为什么要到昆仑山这样偏僻寒冷的地方。
“你不觉得把这里作为葬身之地，很美吗？没有什么人，又没有污染……”她笑着回答，好象在说别人。
那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会死吗？杨拓不止一次这样想。……那时候，被困在昆仑雪山的雪鸣寺里的，一共有八个人。他，太真，无心，旸，住持，两个和尚还有一个教师————杨拓知道他们当中有一个人会死，成为镇压昆仑仙女、西王母的女儿玉扈的怨恨的牺牲品。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是太真呢……？除去杨拓——身为门钥的他不受寻常世界神明的约束，再除去无心和旸——虽然那时还未接任，但他们毕竟是下一任的御法度，但是还是有另外三个……为什么一定……
仅是因为她名叫“太真”吗？和玉扈同为西王母的女儿……或者因为她是唯一没有求生之念的人？
他想起她像雪花一样从崖上飘落的身影，那天的阳光耀眼得如冰峰上的棱角。
为什么要叫“太真”？这不是你的本名吧？他问。
“这不是很好吗？”她笑，阳光映着脸庞如开放的雪莲，“镇压昆仑仙女怨灵的，也还要昆仑仙女才行。人类可没有资格呀……”
虽说的确是这样……
“嘣”的一响，一根琴弦应声而断，乐声即止。杨拓按琴不语。好不容易有个同类，却……
为什么呢？他问过无心。
“因为一山不容二虎嘛，这么简单的道理。”
注定一个人吗？
“或许是吧……不过你这样的人，也会怕寂寞吗？开玩笑吧……”
滚。他说。无心什么都不懂。是了，身为御法度的她，也不需要关心什么。
月上中天。竹林的黑影摇曳生姿。杨拓长身而起，叹道：“出来吧，岚。你躲在那里很久了，喂蚊子吗？”
“九哥哥这里点着九转香，才不会有蚊子呢……”一个少女委委屈屈地从竹林后钻出来，两耳上坠的明珠一晃，恍如月轮。
杨拓皱眉。青阳岚是唐国皇帝的幺女，受疼爱得很，向来不守规矩的。“这么晚了不回寝宫去，却来这里干什么？噙月娘娘怕是要担心的。”
“我母妃去父皇那里了，才不会管我呢！我听说九哥哥又在弹新曲子，才跑过来的……”少女眼神闪烁不定，慢吞吞说道。
“你还是说老实话吧。”杨拓往后一坐，悠然看着她。这小公主心思虽多，在他看来不过是魑魅魍魉的小把戏，“我这新曲子不过随心所奏，谁风声那么远，就传给我们公主听见啦？”
“九哥哥~~~~~”少女嘟着嘴，两手背在身后摇晃着，“我……我睡不着，母妃不在，小铃儿又跟着母妃去了，没人陪我玩……我只是想去飞磬娘娘那里，找竹儿玩么……可是……”
“可是你怕我母妃不让你进去，是吧？就来找我……”他摇头。这小公主就会给人麻烦。他刚想挥手拒绝，手指却触到了古琴，冰凉的触感传到指尖。路冉……他想起这个被皇帝杀死的长公主。或许青阳墨的母妃知道些什么吧……那个深居简出的老妇人……
“也罢，就带你去。可不许吵到人家休息。”他说。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琴殇（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