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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拥抱 ...

  •   夜色将暮,勇士们抬着猎物回到营地,一路欢歌。一部分猎物要熏制晾干,以备即将到来的漫长冬季,一部分则现行烤制,当作晚餐。篝火生起,烤架上叉满兔子、黄羊、野鸡、大雁,甚至还有野猪和老虎。火光映着兴高采烈的人们,空气中飘着肉香酒香。一轮明月耐不住寂寞,拨开云彩探出头,好奇地望着忙碌而快乐的人们。
      云萧坐在赫连羽身旁,坦然接受各种好奇的探询的仰慕的目光,观看美艳绝伦的舞娘和热情奔放的胡舞。她只开场的时候喝过三碗酒,后来人们敬的每一碗酒都是赫连羽替她喝了。云萧望着他的侧脸,冷眼旁观,真是海量,三十几碗酒喝下,竟然丝毫不显醉态,只不过喝 的越多,脸色越白,而眼神越亮,亮到不能逼视。
      他并没有笑容,只是一脸漫不经心地望着场中,但云萧能感觉到他心情不错,好像一头猛兽饱餐一顿后闲散地注视着自己的领地。云萧摸摸手腕,她不认为自己可以在他的主场找到他的破绽,并击败他,但她又绝不能输,最理想的就是和局。可是最近她有些心浮气躁,尤其是在面对赫连羽的时候。真奇怪,他总能激起她最激烈的情绪,多年养成的冷静自持每每在他面前破碎。而她连战场的关键都没有找到,他到底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呢?
      云萧叹息,不知不觉陷入深思,丝毫没有察觉身侧射来的探究的视线。赫连羽望着失神的她,期待的目光渐渐冷却,大大灌一口酒,和失望的苦笑一起咽下。
      等云萧回过神来,领舞的红衣舞娘正手举一坛酒,边舞边向这边走来。销魂夺魄的笑容,柔弱无骨的身子,艳丽热烈的服饰,在火光映衬下,迷离妩媚,不可方物。云萧也不由得暗赞一声,好一个尤物。
      舞娘娉娉婷婷走到席前,行礼,给赫连羽和云萧斟酒。酒色冷洌,酒香扑鼻,显然是好酒。云萧注视着她一举一动,发现她还很年轻,也许还不到十六岁,给赫连羽斟酒时,白玉般的纤手有几不可见的颤动,但并未把酒液泼洒,灯光下,一层细密晶莹的汗珠在额头闪闪发光,云萧不由得生出些怜惜,跳了这么久的舞,一定很累。
      酒液欢快地跳动,跃入酒杯。舞娘偷眼上抬,虽然按规定平民和奴隶不能直视贵族,但近距离瞧瞧传说中的真命天女,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毕竟是不小的诱惑。云萧当然不打算怪罪,只含笑望着她,忽然愕然。
      那一双眼睛,非但没有脸上那种令人心醉的笑意,更流露出一种深深隐藏的恨意。为什么?心头跳上疑问。舞娘见到云萧陡然一亮的眼神,大吃一惊,手一颤,酒泼到矮桌上,冒起一股青烟。
      变故骤起,歌舞仍在继续,正席附近的人却惊呆了。那舞娘见阴谋败露,伸手从酒坛捞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向云萧刺去,云萧正要闪避,一只手伸过来,擒住舞娘的手腕,一抖一振,匕首插入几中,舞娘凌空飞了出去。甫一落地,就被侍卫制住全身要害,动弹不得。这时才有人惊叫出声,舞娘们四处逃散,都被侍卫挡了回去。
      赫连羽眼神一扫,如鹰隼般犀利冷峻,全场静了下来,他望定场中强忍疼痛的舞娘,嘴角泛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冷笑:“带下去。”竟似不屑理会。
      舞娘在他的逼视下打了个寒颤,却又鼓起勇气,放声大骂:“弑父弑母的恶魔,杀人无数的凶手,积起所有的羊皮也写不尽你的罪孽,倾尽宁河之水也洗不清你的血腥,我死去的家人会诅咒你,万能的神会降罪于你,真命天女下凡也救不了你。烈焰焚身,油浸水淹,永世沉沦,不得超生……”
      众人大惊失色,不料她为一年前那段公案而来,听她谈吐,想必是被牵连灭门的贵族之女。侍卫的拳脚已落在她身上,捂着她的嘴向外拉。她被带下去了,她的声音却似乎还回荡在场中。
      云萧望着赫连羽,他面色并没有改变,但眼珠蒙上一层血腥的颜色,额上青筋暴起,双手隐在桌下,竟微微发抖。从没有见过如此面目狰狞的赫连羽,也没有见过他如此失态,忍不住想要安慰,却终究没有伸出手。
      赫连羽终于没有爆发,冷冷说道:“彻查她的同党,杀。玩忽职守者,杀。”说完拂袖而去,宴会不欢而散,人们各自惴惴,不知是否会查到自己头上。

      云萧拥着锦衾,斜倚在榻上。大帐角落的沙漏无声,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帐外的刁斗声传进来,加重了深秋的寒意。
      “那段时间老王的身体一直不好,王妃摄政,有一天王宫传出消息,说王的病大有好转,当天夜里就出事了。街道戒严,月亮却很好,就像今晚一样。我在王宫附近的朋友家里,看见数不清的士兵进了王宫。第二天,有人出来宣布老王暴毙,王妃和小王子失踪,大王子即位。”
      这是第一次接触关于赫连羽和代国宫廷的直接资料。在黑族的贵宾帐篷里,田辅曾证实了那一夜的真实存在。不管赫连羽是否真的弑父弑母,那一夜他领兵进宫,并连夜铲除了三家忠于老王的贵族,他的王位是血海漂起来的。王室中父杀子,子弑父,兄弟相残,本是司空见惯,但是沾上亲人的血,滋味毕竟不好受吧。
      她和不同的人交谈,看到他知人善任,谋略出众的一面。重用公孙伯儒,起用白明夷,一主外交,一主内政,他自己则靠着呼雅台一干将军紧握军权,肃清明目张胆的反抗者,安抚忠于自己和三心二意者,短时间内稳定了政局,至少是明面上。
      平心而论,她对他是有所期待的,也正因为这样,突然发现他行事荒唐,完全不像她想象中一样,她才那样震惊。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云萧低低问自己。忽然想起原辰里说的一件事。
      “那一夜无月,星星也寥寥,王带着五百人的小队去夜袭。盗贼团约三百余人,是草原上有名的悍匪,盗贼巢穴在一个河杈边的树林里,很难找到,如果不是有内应,一千人也剿不下来。那是我第一次战斗,出发前手冷的发冰……”
      赫连羽让他跟在身后,一行人静悄悄摸到盗贼营地,不料对方正以逸待劳等着他们。战斗异常激烈,赫连羽的人虽多,却有很多是原辰里这样的新兵,盗贼经验丰富,心狠手辣,又打他们个出其不意,一开始便占了上风。赫连羽大显神威,三丈之内无人闯得进,原辰里紧跟着他,并没有多大损伤,其他人可没这样幸运,不一会儿就死伤遍地。天幸赫连羽出发后,分出一部分人迂回包抄,到达营地后方,放起火来,又找到盗贼首领,斩于马下,盗贼军心涣散,这一仗才算打赢。五百人死二百四十九,伤二百五十一,连赫连羽也被盗贼首领划出一道刀伤,所幸不重。
      “我虽然受了伤,又见死伤遍地,有同袍,有盗贼,心里还是很兴奋,能和天神般的王并肩作战,还活了下来,是一件很荣耀的事。忽然王转过身来,一把把我推下马。”原辰里说到这儿,眼中隐有泪花点点。
      “有人放暗箭,王推我下马,他自己也滚落马下,左肩中箭,血那么红,不停地流,止都止不住。”
      “王救了我,我的命就是王的。”
      赫连羽养了一个月伤,才恢复过来,继续领兵,而射冷箭的人始终没找到,据说是盗贼,不知道逃哪里去了,赫连羽也不甚追究,这件事不了了之。
      借刀杀人,暗箭伤人,法子并非绝妙,用意却够狠毒,怕一计不成,还设下连环套。真不知赫连羽是如何安然活过政变前的三年征战生涯。
      所以他才有那么浓重的杀气吧,却是那么寂寞。云萧叹息,心竟然莫名地痛了一下。

      一条漫长漆黑的路,一片空旷荒凉的原野,茫然四顾,孑然独立。无日无月,只有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远山在雾中若隐若现。人呢,都到哪里去了?不要丢下我一个,他孤独地无助地喊。用尽全身力气的呼喊在灰蒙蒙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单薄微弱,风一吹就散了。
      一个盛装女子从雾中走出,满脸慈爱,却不掩骄傲。她总是那样骄傲,少女的时候是,为人母的时候是,被人指控毒害侧妃未遂而被赶出王宫时仍昂着头,骄傲的像只凤凰。
      娘,你终于来看我了,过了那么久。你忘了我了吗?
      羽儿,对不起,娘不能保护你。你多保重,千万不要再那么倔强了。
      女子的面容迅速憔悴,还未来得及苍老,黑血从她明亮的眼睛,笔挺的鼻子,小巧的耳朵,秀气的嘴中流出,她的脸变的可怖可憎。然而,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她始终是他的娘,他冲上去,想要抱住她,她却一步步后退,隐没于浓雾中。
      娘死了,死在他不知道的时间和地方,她的血让他的世界更加阴晦。他茫然地奔跑,徒劳地大喊,筋疲力尽仍没有回音,找不到一丝生命存在的痕迹。声音嘶哑了,力气用尽了,也许一生一世都要困在这荒原,无止无休。
      忽然一点光亮出现在天边,也许是明星,也许是灯火,却为他展示了一个新的世界,不同于旧的荒凉灰暗的世界。不要再倔强执著,娘这样说,但他已是一无所有,执著一回又何妨?哪怕失去全世界,他也要靠近那光亮,拥在怀中,至死方休。
      朝着那光亮走去,有巨石,有沟壑,摔倒了再爬起来。前面有了人影,飘忽不定,他想上前打招呼,却怎么也追不上,喊破喉咙也没有回音。偶然一低头,大吃一惊,每走一步,地上就多些东西,仔细一看,竟然是血。猩红的血铺的满地,冲鼻的气息萦绕在身周,经久不散,越来越浓重。
      血越来越多,渐渐上涨,至踝,至膝,举步维艰。前面的人影很熟悉,是父王,小弟,还是以前的朋友旧部?张口去喊,他们却如先前的人影一样隐没。血海至腰,至胸,他感到自己已是鲜血所化,呼出的气息也是浓浓的血腥味。转头四顾,天地一片猩红,不见人烟。
      他放弃了灰蒙蒙的天地,却来到这猩红世界。不曾后悔,但他还能接近那光亮吗?他就要溺毙在这血海之中了。
      前面出现一个白衣女子,浑身笼罩着华丽的圣光。千辛万苦追寻的救赎终于就在眼前。他奋力在血海中向她游去,她却只是微微笑着,优雅而冰冷,居高临下看他挣扎。凝视片刻,转身离去。
      不要走,不要走,他大声恳求。那背影不停顿也没有转身,她经过的地方血结了冰。不小心吞进一口粘稠腥臭的血浆,浑身开始痉挛,鼻中吸进呼出的全是血,心跳猝然停顿,终于没顶。奋力将手举出血海,举向苍天,试图发出此生最后一声呼喊。

      猛地惊醒坐起,大口呼吸,周围浓重的夜色仿佛梦中无边的血海,挥之不去,摆脱不掉。多久没有做这种噩梦了?梦中血腥的气息、没顶的感觉如此逼真,让他以为自己真的死了,又在第二天的第一缕阳光中复活。他是个注定活在黑暗的男子,却是如此憎恶黑暗。

      云萧睁眼向床前望去,漆黑一片,看不到有人,却能感觉得到。低喝一声:“谁?”忽然腰间一紧,却是被那人抱住了。熟悉的气息,夹杂着浓浓的酒味,或许还有隐隐约约的血腥味。是赫连羽。云萧记得夜里他替她喝了很多酒。
      云萧被他紧紧抱着,压在床上,有片刻恍惚,怎么醉成这样?好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不能喝还充什么海量。云萧正要发力挣脱,却听到一个低哑含混的声音:“云萧,不要离开我,不要背叛我。”
      云萧停了下来,试图判断他是清醒还是沉醉,他的头埋在她的肩上,动也不动,仿佛刚才的话只不过是梦中呓语,但他把她抱的很紧,她能感觉到他身体僵硬,好像在等待她的答复,或者允诺,或者拒绝。
      浓重的黑暗充满身周每一个角落,秋夜的寒气穿透帐篷,直直刺进人的心里。这无边的夜,寂寞的人生。云萧默然,双手试探着环上他的腰,指尖下的肌肉紧绷,明明是剽悍犀利的狼,此刻却显得有些单薄。呵,这个从血雨腥风中走出的魔王,毫无保留地把绝望和脆弱呈现在她面前。一闪念间,云萧用力回抱他,一字一句许下承诺:“我不会离开你,不会背叛你,我在你身边。”
      说出这几句话,云萧忍不住瑟瑟发抖,但也许是赫连羽在颤抖。呵,这无边的,没有救赎的黑暗,而他们,都是这样寂寞孤独,只能彼此相拥,仿佛对方是茫茫大海上唯一一根浮木,莽莽冰原上唯一一点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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