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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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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熙三年,冬。
时序仲冬,天气寒凉。京师下起了鹅毛大雪,霜点覆盖着厚厚的京城。纪瑶华倚在窗边观赏着宫道上的积雪,心下却思绪万千。
“娘娘本就体弱,怎可身着里衣下地吹风,若发了寒可该如何是好?”
垂珠面带担忧地看着纪瑶华,又亲自取来了厚重的玄狐大氅为她披上,“自那日贯月入宫与娘娘密谈,娘娘便不肯再喝药……”
垂珠和贯月原出自太皇太后宫里,她们二人都是打小侍候纪瑶华的贴身婢女,是公主府里最忠心的奴仆。
纪瑶华的面容苍白又憔悴,眼底虽酝出淡淡乌青,可依旧难掩艳丽美貌。
她拢了拢大氅,垂下眼睑有些怅然若失:“这些个汤药倒是喝了不少,可仍旧没有好转,怕是已经油尽灯枯了。”
说完又自讽自嘲道:“‘认贼作父’这么些年,是我的错。我也不该听那女人的挑唆……罢了,许是外祖母不忍我独自一人存活于世间受苦,想要一并将我带走吧。”
门吱呀响着,来人的油纸伞也砸在了地上。“娘娘这是说得什么话——咱们娘娘可是要长命百岁的。”
贯月的声音颤抖,也隐隐有了哭腔。纪瑶华静默一笑,任由垂珠搀扶着回到了榻上。
“瞧我,说错了话,惹得贯月啼哭不已。”纪瑶华掩嘴轻咳了两声,“京师内乱,此地危险,如今我最后悔的事情便是将你留在了侯府里,迫使你姐妹二人分开。”
自父母故去,大伯父纪松一家流放,能被纪瑶华称之为“府宅”的只有三叔父纪杭的留安侯府。
纪氏由平阳迁居京都已有百年,是清贵名流、书香门第。纪家一门三子,唯有二子桓赚得个国公之名,惜英雄落尘土,纪桓故去后,国公降为留安侯由其弟纪杭担爵。
贯月忡怔片刻,跪了下来,声音喃喃:“您当年选择入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愿我进宫陪侍也只是疼惜奴婢性子不适于宫闱而已。”
纪瑶华有些凄然,“我自幼丧父、年幼丧母,是你们伴我最久,在我心里你姐妹二人犹如我的亲人无异。一步错,步步错。如今就连素来活泼开朗的贯月也会守着规矩唤我‘娘娘’了。”
眼神盯着桌案上压着的密函,行至今日,她方才知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镇国公一脉无男嗣,唯有她一个女儿。当外祖母询问她是否将父亲爵位交由纪氏族人承袭时,她欣然应允。
京师纪氏三子,父亲与大伯才是一母同胞的嫡出,因此父亲故去后,爵位理应由伯父纪松承袭。只是后来伯父在官场上贪污受贿,被流放至岭南,爵位才落在了三叔头上。
三叔与侧夫人胡氏待她极好,他们所生的玲姐儿也如知心姐姐那般疼爱她。这让从未感受过亲情的纪瑶华很是感动。
外祖母、舅舅、表哥表姐待她好,终归因着年幼丧母与皇庭冰冷的缘故不知如何相处。
纪瑶华死死盯着桌案上燕临送过来的密函——据他调查,分明就是叔父纪杭为了夺爵而陷害伯父一家!
且只要纪瑶华存在一天,无论嫁予何人,留安侯府的家产终归要分她一半作嫁妆。可若她入宫成为皇妃,那便不同了。
怪不得当初参旨选秀时,除却一直住在京郊庄子里的三叔嫡女珠姐儿外,胡氏所出的庶长女玲姐儿霍然溺水、昏迷不醒,而与她交好同为庶出之女的琉姐儿显得那般嫉恨艳羡。
胡氏期期艾艾地拉着纪瑶华的手,朝她哭诉道:“抗旨不遵是杀头大罪,纪家如今只有你能参选了。瑶姐儿……救救我们吧。新皇是你表哥,他不会说什么的。”
是她太渴望母亲的温暖了,不然胡氏如此漏洞百出的话怎会让她心软。
纪瑶华抚着心口,呼出一口寒气。侧目对着垂珠道:“随我去一趟宁安宫,我寻皇后娘娘有事商议。”
皇后是户部侍郎府上姜氏嫡次女,闺名雪宁。入宫这几年,她们也算是挚友了。再加上表哥对她真心相待,纪瑶华也敬重这位国母表嫂。
京师内乱,皇后被幽禁内廷,朝堂之上现由谢危与燕临把控。
薛氏一族伏诛,他们口中的“奸妃”薛皇贵妃业已归西。后宫之中,也只有纪瑶华行动自如。
宁安宫华丽,却连同她的长秋宫一样,冰冷刺骨。撩开珠帘,所见之处却满目鲜血,再往近走,便是燕临的哭声与怒吼。
而在殿中央伏着的,赫然是皇后姜氏雪宁。
“你杀了她!”
两厢对峙,燕临语气愤然。
眼前之人围着厚重的氅衣,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尽管如此,纪瑶华还是能认出他,哪怕是仅凭一个背影也能知晓此人是谢危。
谢危……早些年他在宫中任职时,太皇太后尚存于世,纪瑶华还在外祖母膝下侍奉。就是那惊鸿一面,一眼定终身。
贯月脸色苍白地往后退了两步,手上还不禁紧紧握住主子的手。纪瑶华知道,贯月见不得血,她最是怕疼。
安抚似的拍了拍贯月,与此同时,这边的声响也惊扰了谢危与燕临。见那锋利的眼神扫过来,纪瑶华喃喃出声:“谢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危一顿,眼神恢复古井无波的平静。燕临倒是没再看她一眼,只痴痴蹲坐着,又哭又笑。
两人走出帘外,纪瑶华屏退贯月。从袖中递出一枚小巧精致的令牌,那是纪氏桓卫营的象征。
“大人手眼通天,我想与大人做一笔交易。可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唯有外祖母留下的属于我父母的这一支暗卫队。精锐探子遍布大乾各地,总会有大人想要得知的消息……”
“纪松为人自私虚伪,难堪大任。他残害手足,争名逐利早已失去自我。只求大人在我走后,能够了结纪氏,还我族人一个公道。”
“我时日无多,世上已无我至亲。就连挚爱也未曾知晓我心意。只放心不下我这两个婢女,她们跟着我受苦颇多。万望大人垂怜,能够让她们姊妹出宫,安稳度日。”
纪瑶华说得恳切,楚楚可怜。谢危眼神微动,许是为数不多的善心大发慈悲,他轻声道:“准。”
“多谢大人。”
纪瑶华俯身一拜,不知是否是谢危的态度软化,竟也让她生出了莫大的勇气来,她声音颤抖:“永嘉斗胆,想问大人一句,昔年百合花灯是我亲手所做赠予大人,若当初我未入宫,那我如今是否也有那么一丝可能得偿所愿。”
“……”
谢危半晌没有答话,纪瑶华攥紧手帕,对上了他背后燕临的眼神。
燕临似是可怜,似是自嘲,只对纪瑶华摇了摇头。没想到这位纪贵妃,竟也和他一样,与心中所爱失之交臂。
“贵妃娘娘如今已经不再是永嘉郡主了,那么又何必再执着于郡主的疑问呢。”谢危侧过身子,不去看她。
滚烫的泪珠蓦然落下,纪瑶华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这已经是答案了。
她失魂落魄地福了一礼,强撑着身子走出了宁安宫。
在外守着的贯月似乎听完了全程,她面容不忍,带着哭腔:“您这是何苦呢——”
暮色沉沉,夕阳西下。纪瑶华回到寝宫后便呕出了一口血,垂珠大惊,哭着寻来太医。
而太医只是说贵妃娘娘心内郁结、加之病体沉疴,情绪受不得大起大落,只能用心将养着,走一步看一步了。
纪瑶华睡了一觉,做了一个美梦。
梦中的她有父母疼爱,兄姊照料,竟长成了京师里嚣张恣意的永嘉郡主。再不复此生的谨小慎微、克己复礼。
相似的惊鸿一瞥,同样的一眼定终身。梦里,她热切而不知疲倦地追逐着心之所向,幸而那是一个好结局。
嘴角挂着笑意醒来,看见的却是冰冷而华丽的长秋宫帐帘。纪瑶华怅然若失,脸色却红润了许多。
守床的垂珠感知到主子动静,忙扑了上来:“娘娘,娘娘你可算醒了。”
昏迷至月上柳梢头,纪瑶华也只当自己是睡了一觉,见着垂珠通红的眼眶,她摸了摸自己贴身丫鬟的脑袋:“好垂珠,照顾我的这些年,你辛苦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不只有疼我爱我的外祖母,还有素未谋面的父亲母亲,他们待我都很亲昵,我忽然就觉得很幸福。”
打扇看火的贯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扔下药炉,急急忙忙地往外跑。
垂珠只是一直哭,纪瑶华浑然未觉,仍旧喋喋不休道:“梦中我还为贯月寻了一门好亲事,你也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小贯月终于也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了……”
她说了很多,口干舌燥地平白添了几分睡意。斜靠着软垫,纪瑶华微微侧头,“我累了,垂珠。明日一早宫里该传出皇后娘娘薨逝的消息了,得养足精神拜别皇后娘娘,还得守着规矩哭丧呢。”
阖上眼睛的最后一幕,纪瑶华只看见了被风吹起的衣角——那袍子真像他的呀。
一滴泪蜿蜒划过,最后的声音,是贯月撕心裂肺地哭喊:“郡主!别丢下贯月!——”
随着“砰”的一声,纪瑶华陷入了令她此生艳羡的那场幸福美满的梦境。
*
景熙三年的冬天,新皇驾崩,执掌六宫的姜皇后与荣宠一生的纪贵妃纷纷为情殉葬,一时间成为大乾人人赞颂、不可多得的帝后、帝妃伉俪情深的佳话。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和今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纪瑶华一家、姜雪宁、张遮、还有小丫鬟贯月都是重生。只是各自的重生节点不一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