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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   太阳挂在晴朗的天上,像杯盏里的清液,流水般倾泻将天空染得透亮。
      小夭蹲在田埂边刷牙,看着地里冒出小小的菜苗,心里喜滋滋,盘算不久就能吃到绿油油的青菜,不用再一天三餐啃土豆糟蹋自己那可怜的胃。
      她哗啦啦地漱口,嘴边还残留着白色沫子,只见村长胡永强背着手踱步朝她走来。清晨的田里,草木潮湿,蒙蒙雾气笼罩着他黢黑枯瘦的脸庞,深陷的眼窝里流露出疼爱的笑意,“妞妞,起早啊。”
      “嗯,一会还有农活。”

      老汉胡永强身材矮墩墩,一辈子在田里操劳庄稼,现在力气也不输年轻人,有时还会好心来帮别人家挑水浇菜,翻新地。
      一老一少立在梗边,他摸着麻布衣兜,问:“能抬动锄头不?”
      小夭看着他摸出来半袋葵花籽,一串叮铃响的钥匙,一块黄纸包的高粱饴,她顿时嘴馋,一瞬不眨盯着。
      那块糖就是给她的,她不舍得吃就塞进里衣的小口袋里,胡永强继续在宽大的布兜里掏,掏出一整个白面馒头,个头不大不小,白白胖胖,热乎的。
      小夭家最穷,吃的都是荞麦发酵蒸熟的,别人家的黄馍馍她都羡慕不已,何况是没吃过的白面。
      胡永强看出她嘴巴馋,“别让人瞧见了,你自己吃,一会干活有劲儿。”他摸摸她圆圆的脑袋,“唉,你这娃娃太瘦了。”

      老汉背着手,唉声叹气地走了,小夭想着自己吃一半,给王富义一半,他也没吃过。正想着,两个黑不溜秋的男孩出现在她身后,其中一个叫伢子,是北旗村的,嘴里咬着根薅来的蒲苇,破口骂道:“野杂种,呸。”
      另一个就没那么客气,他直接动起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抢走小夭的白馒头,另一只手重重地打在她后脑勺上,满脸麻子和红肿的痘,眼里都是冰冷冷的威胁,恐吓。
      他个头壮,叫卢顺,因为眼型长得像鱼,在家里排老二,别人都爱叫他鲈二鱼。
      那白花花的馒头掉进土里,沾着泥灰,小夭心疼极了,又不敢反抗。他们家不清贫,父母外地打工,常年寄生活费,那是一沓一沓沉甸甸的信封,里面装了不少钱。
      鲈二鱼家时不时还能去集市,杀鸡炖鹅,新衣服换的也比他们勤,是这一带为虎作伥的野孩子中打头的。

      伢子恶狠狠扇了她一掌,“瞪你妈!”
      辫子散了,半边脸瞬间红肿起来,小夭眼睛瞧着地面,一只脚退了半步,准备随时逃跑,伢子并不想放过她,和鲈二鱼把她从田里一路拖拽到高低错落的瓦房后面。

      小夭心跳如鼓,嘴唇上一层汗,密集的拳脚落在她细瘦的身板,淤积的痛从心底绵绵传来,刚要爆发,就听鲈二鱼蛮横冷血的声音:“你敢还手我就找人收拾王富义,把你家的菜踩烂。”
      他面露凶狠,把脏兮兮的馍怼到她嘴边,撬开她的嘴巴:“让你吃,杂种也配吃,让你吃个够。”

      伢子摁着小夭的头,拽起辫子,她被迫抬起下巴,尝到肮脏发冷的白馍混有泥屑粪土的味道。
      她恶心的呕出来,更狠的拳头一下接一下砸下,小夭细如柳条的胳膊腿蜷缩在地,咬牙把眼泪往肚里憋,鼻血一道道淌下。

      天空高远,几朵银灰色的云飘过,暂时遮住太阳,大地灰蒙,刮起阴风,一眨眼灰色撤去,墙根处的阴影如海水退潮。阳光重现,天地如故。
      横石坡道上传来大人们的说话声,老牛耕地时哞哞地叫,伢子和鲈二鱼不见了,顽劣的咒骂像只纸鸢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夭拖着伤残的手脚,一步步走过挂着露珠的青草地,裤管濡湿,浑身发汗,花布衫黏腻地紧贴肌肤,磕磕绊绊地来到半涸的死水边,掰掉馒头上的黑泥,她舍不得浪费,磨成碎末喂了里面半死不活的鱼。
      红的黄的黑的鱼儿一窝蜂涌上,甩尾游走。她隔三差五抓活饵来喂,幻想鱼肉肥美,过不久就逮走熬汤。
      王富义身体不好,坡脚残疾,需要营养。这片不常有人来,鱼儿在这里很安全,但能不能养活就另说了。
      小夭勉强掬一捧水洗净脸上的血迹,初春的天微凉,她哆哆嗦嗦地赤脚站在里面,任由流水洗去泥泞。十分钟后,她像一块被冲刷干净的鹅卵石,太阳晒干水汽,扫去初晨的阴冷。

      早上那颗饴糖夹在在里衣兜里,有些软化掉。她想也没想撕开外面的纸囫囵塞进嘴里,几口咬着咽下,嘴巴里甜糊糊,没尝出什么味道,只有齁嗓子的甜,不好嚼。
      凉丝丝的风中带着些暖。
      她辫子很长,黑油油的乌发及腰,发质天生柔顺,用紫瓣婆婆纳洗尘后散发着怡人的香气。

      王富义瘸腿在地里播种施肥,小夭负责除草,她家没买猪崽,不用打疫苗,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耕作,没一会大汗淋漓,腰背酸痛。
      小夭仍旧一身长袖衫,邻居端来碗凉水,抹掉下巴的汗:“早上又跟伢子他们去玩了?少跟他们混在一起,都是群野小子。”
      小夭抿唇,瓷碗边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她,“没玩。”
      女人端着空碗往另一头走,嘀嘀咕咕:“也是,你个女娃子跟他们有啥好玩的。”

      太阳升的更高了,流下的汗水扎眼,小夭脸红扑扑,满是汗,听见王富义说让她回去烧饭,话落她一溜烟跑出田里。
      毕竟还是十几岁的孩子,怕苦头。
      家里的锅碗瓢盆不过是堆破铜烂铁,一口锅煮开水,她洗净白菜叶丢进沸水,再撒把盐,主食就是蒸土豆,蒸地瓜,毛芋头。摘来的野生紫地丁草焯好沥干水,当个凉拌菜,剩下一点和蒲公英花一起泡茶,清凉还去火。
      中午吃了饭,下午就继续去劳作,村庄偏僻,挑水要走很远的路,她要在太阳落山前把水缸蓄满。

      外头阳光正烈,重峦叠嶂,坡上栽种着枫树栾树和一排排哨兵般的白杨。巴掌大新生的叶瑟瑟摇晃,到了春深那些从山脚铺到山巅的绿意扶摇直上奔向云霄。
      长在悬崖峭壁的红花绿叶在日光下勾出一幅风景画,云彩和飞鸟为墨,掠过一望无际的群山,杜鹃鸟一刻不停地啼叫,凄凉衰怨的声音更衬得天空辽阔。自然界的鬼斧神工如把利刃,林木起起伏伏,风景层出不穷。旷山,清河,滩涂以及呼啦啦跃然而上的鸟群。
      一路爬山越岭,见到各种噪鹛,都是老朋友了,它们中有丽色,有黑顶,有灰头,也有数不尽的红嘴雅雀。叽叽喳喳地在脚边蹦跃,扑闪斑翅一步一脚印,连成一串哒哒地跟在小夭身后。

      烈阳如一把火,寂寂地在头顶燃烧。

      走过原始山峪就听到潺潺泉水声,四周空气清甜,百草丰茂。小夭一瓢一瓢舀水,盛满一木桶,摇摇晃晃挑回去,这里自由,人烟稀少,鸟鸣啼叫,是它们的天堂。
      小夭不自觉哼起歌,歌声飘走:“红岩上红梅开哎/千里冰霜脚下踩哎/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哎/向阳开/红梅花儿开……”她唱的正是《红岩》里的《梅花赞》。

      天色昏暝,她拨开杂草,坐在一块巨大的赤色石头上休息,树林中一阵窸窣,寂静中忽而传来一声巨响,接着一大群栖息的鸟类惊觉振翅飞走,两片落叶飘飘然掉下,抱着爪子乱看的大尾巴松鼠惶恐地窜上树。
      小夭也吓了一激灵,起身循着声源找去,林里幽闭,高大的栾树将她身形挡得严实,各个树梢枝头像爪子伸向天空,遮天蔽日,只留一斜斜光芒困在密林中。

      几米开外是一个夹木狩猎陷阱,圆木从据口断裂,想必是有野兽被捕。小夭探脖子,没见着什么猎物,紧接一声狼吟从草垛里传出,原来是诡计多端的人以防万一在断木下还准备了捕兽夹!
      那只狼躲掉被夹断脊椎骨的风险,却没躲过另一个陷阱。

      阳光穿透叶隙,在小夭紧张的脸上闪动,那只狼趴在地上,一双警觉的眼紧盯树后的小夭,狼眼里充满杀气,锥子般冷飕飕地扫过来,准确无误辨出她的位置。
      小夭被震慑住,傻傻地站在原地。它的体型比以前见到的要大一倍,身形长且高,在光照下灰白毛色发亮,身躯威猛,前胸和腹部洁白得像河边的芦花,这是一只年轻健硕的狼。
      它直勾勾盯着小夭,虽然有树丛藏身,但它目光锐利,能洞察到一切风吹草动。

      她听到两个熟悉的嗓音,正由远及近朝这边走来,是伢子和鲈二鱼,他们可能也没想到平时顶多捕到一两只鸟,这次能捕到一只狼。
      小夭处于举棋不定的状态,不经意看到那狼的后腿鲜血淋漓,捕兽夹加工过的洞口,锋利的枝条扎进血肉,伤口不忍直视。
      但她确认它有能力站起来,还可以逃生。

      附近山势陡峭,她来往频繁,知道哪里可藏身,哪里是陡崖,但伢子他们也知道,这是条挑水的必经路。
      男孩们魔鬼的笑声渐渐逼近,小夭心里掐了一把汗,默数计算时间:“十,九,八,七……”

      重而有力的脚步像铜钟,钟摆来回撞击在她心尖,丛里传出踩碎腐烂叶子的沙沙声,她鼻尖冒汗,吞了下唾液,眼睛直直地盯着来人的方向。
      那狼竟没半点慌张,只一个劲儿地瞪着小夭。

      “五,四,三,二……”她心率快到乱了节拍,汗水把手心浸湿。
      灰狼看出她的想法,调整前肢,耸动的双耳竖立,等待时机,深色的狼眼如盯梢猎物,等待着时机。

      “一!”
      小夭闯出绿丛,掐准时间冲进去,夹子的踩踏机关贴在地面,她用力一踩,咔哒一声,那野兽一跃而起逃出陷阱,居高临下的姿态竟有种庞然的威慑力,长尾一扫跳进林里,转瞬消逝。

      鲈二鱼率先发现小夭,她转身就跑,飞快拔腿,乌黑的马尾像朵绽放杜鹃花,在空中抖然战栗,背影纤瘦,远看好似张轻飘飘的白纸在绿丛中飘摇。
      “别跑!”他咬牙,额角的青筋突起。
      “抓她!伢子!”

      三道人影如短箭咻咻地劈开密不透风的林荫,前后暴露在铺天盖地的阳光中,左右追击,小夭俨然成了他们的猎物。

      此处壁立千仞,危峰兀立,稍不留神就葬身在这深山老林,三人灵活地穿梭在嶙峋的怪石中,如鱼得水般,森郁冷然的气息如密网,罩住所有的腐烂与生机,一只鸟都飞不过,一山连一山,不熟悉山路的人压根没有生还的希望。
      小夭顾着脚下,焦灼地闯出一条条路,在峻岭中寻觅方向。枫树的树枝啪啪地打在脸上,低矮的灌木丛绊住腿脚,藤蔓匍匐在地,利刺扎进裤管,未成熟的蛇莓被一双双脚步踩过。
      那些红果迸出的汁液鲜红如血,光影变暗,太阳又落下一寸,空留微弱余晖。

      鲈二鱼一口一个杂碎骂道,伸长手臂眼看要拽到女孩的发尾,发丝却如游鱼从指缝溜走,手悬在半空,忽然之间,墨绿的山林间闪出一只体格惊人的狼。
      它又回来了。
      湛黑的兽眼凶神恶煞,如把出鞘的军刀,犬齿发出阵阵吓人的低吼,它死死地咬住鲈二鱼的裤腿,拖进葳蕤成荫的小路,动作利落,尘土飞扬。
      看见这一幕的伢子浑身颤抖,鲈二鱼向他大声呼救:“救我——救命啊!”
      他抖着手,“别吃我别吃我。”他指着同样被吓傻坐在地上的小夭,“吃她,那个杂种。”

      灰狼缓缓向伢子走去,伢子吓得一动不动,双腿止不住打颤,一个站不稳,半边身子颤颤巍巍地从山坡上栽下,双手后抓,连滚带爬。
      两人一狼僵持,直至小夭颤抖地站起来,继续朝反方向跑,灰狼目光幽暗,像是一路目送,望着她离开。

      小夭觉得鲈二鱼和伢子要葬身在这里了,她也必然逃不过。
      斑斓的霞光从枝叶里挤进来,密密挨挨,将森林摹出一层彩色,微尘在清透的光线中漂浮,红霞燃烬。夕阳坠下天际线,虫鸣纷乱,温度骤降。
      小夭脸上的汗被吹干,发上沾着树叶,肩处扎着小刺,朦胧晦暗的光聚在崖上,很快就会消之殆尽。

      山里的人体力好,可以六七个小时不停翻山,层层叠叠的绿叶里挂在水红色的野果,像夜里的小灯笼。半生半熟,她咬了两口,涩的发苦,皱着脸吐掉。
      寂寞的月光如层纱衣覆在小夭身上,她手脚并用爬上乱石,后半段路全是陡峭的斜壁,她侧身或放低重心双脚下滑,鼻翼又渗出汗。

      她拽着粗壮结实的树枝,一只脚搭上对面的岩石,眼睛找着另一只的落点,却见一抹黑色影子来到她身边。
      荒山野岭怎么会有人。
      小夭绕是攀山经验再多,这时也被吓得大气不敢出,目测应该是个男人,手脚很长,影子高大威猛。

      她猛地回头,瞬间像触电,手心倏地缩回又反应极快地抓住什么,心脏在胸腔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再不敢抬头与那人对视。

      他头发凌乱得像堆杂草,看起来粗糙,古铜色皮肤,脸色阴冷,和猛兽一样危险,右腿有新伤。他戒备地看着小夭,与她几步之遥,赤脚站立,是个健壮,介于未成年与成年之间,力量在她之上的男人。
      他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浑然一个野人样,像随意扎根生长的野生植物,毫无生气,但足够坚韧顽强。
      崖岸的砾石哗哗地往下掉,他迟疑片刻,俯下身,像小夭伸出手,两人的距离缩短,小夭也戒备的看向他。

      近在咫尺的是一双黑沉的眼,没有感情,如漂浮在水上的渔火,星星点点的光,格外亮。
      她见过这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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