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洲志·七川》》朱邪乱雪

2、第一卷·十二子

　　白茫茫的一片，四周都是陌生的景物。不知怎的，她身体动弹不得，只觉得意识在游走，眼前一团蒙蒙白雾，怎么拨弄都难以见得清明，只能四处张望着出路。

　　隐隐约约见得前方一抹青影，身形修长背对而立。她赶忙上前去，正准备询问时，那身影忽的幻化出一把剑直直刺入她的胸口。

　　乍得一惊，四周景象忽然幻灭，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青绿，树枝密叶，轻风微拂，绿叶似动又静，仿佛置身于春意盎然中。她朝外一瞥，惬意却被天边的阴云消磨殆尽。她愣了会神，才缓缓坐起。

　　又是这个梦。

　　隐空雪鲜少有梦，一旦做，便是这个梦。自死后复生算来，已经两百年了。

　　师父那日救回她时，着实惨不忍睹：不仅身体损坏严重，就连魂魄都在四处乱窜。亏得他前些日从西王母那儿得到一件凝魂聚魄的白莲，又于玄寒台上养了她足足一百年，最后将她托生到一只年幼的伯奇身上，这才得以复生。伯奇以梦为食，连带着她也开始食梦。师父更是额外奖励了她修罗道的上古秘术——摄梦，此后她不仅能以梦作食，还更上一层楼进阶出修改他人记忆的术法。

　　但“医者不自医，她虽已生还，过去的记忆却忘得一干二净，只是时不时会做一次那个被人捅的噩梦。由于体内的血海无法可解，导致她现在这副身体每况愈下，如今最多也只能支撑三百年左右的寿命。师父便让她入尘世游历，借摄梦之术帮他人解忧，以此积累一些功德，稍稍延长一点自己的寿命。

　　后来她偶然翻阅古书得知，上古有一神器名为“浮世”，此物可照过去未来。只是早早遗落人间，不知下落。隐空雪想，若自己寻得“浮世”，知晓过去因果，兴许能找到度化之法呢。于是她便开始以摄梦师的身份入世游历，不仅是为积累功德，也为寻找“浮世”的下落。又偶然从公子云胡的口中得知，云洲曾出现过“浮世”的神力。

　　“云洲”是盘古开天地时遗落下的眼仁幻化形成的仙洲，位于三界交汇处。不仅山水极佳，更妙的是，那里不论种族界地，只以强者为尊。因常年仙云缭绕，远远望去，仿若云中天洲，故称为“云洲”。

　　云洲有七川，中有十二城。

　　七川是一条上可通九天，下可入九泉的河，十二城则是云洲各具特色的聚落，分别为云城、伽蓝城、乌达城、池香城、黎城、呼兰城、姑苏城、朝雪城、桐城、留音城、暮城、绝乐城。

　　为了方便寻找“浮世”的下落，隐空雪选择入住紫荆山，并布下结界。从此，世人皆知云洲的紫荆山内有位能帮人解难除惑，忘却苦楚的摄梦师。

　　几日前，她收到一封信，上书为：云城林寐，困梦多日，寝食难安，恐精魅作祟。望摄梦师能赶赴为之解梦，事成必有重谢。

　　隐空雪本不想出山，但仔细算了算，血海发作之日似乎快来了。她如今这幅躯体早已法力尽失。虽然后天修习了一些术法，却依旧无法很好地控制住血海，而血海，每四个月的第十五日都要发作一次。细细算来，这笔生意的功德或许能帮自己熬过那阵剧痛。隐空雪这才让山精小六子帮自己画了张去云城的路线图。

　　在她没来紫荆山之前，小六子才是紫荆山的大王。隐空雪虽然法力低微，但是师父给了她一个万宝袋，里面有诸多法器供她防身，还有一把防御力极强的十二玉指伞，于是乎她轻轻松松打败了小六子，成了新一届的山大王。她又觉着山大王这称呼听起来不够雅致，便改称山主，成天欺负小六子为乐。

　　大梦初醒，冷汗褪去，隐空雪呆呆地靠树干，回想着梦中的青衫男子，即便是在梦中，被刺的那地方却还会隐隐作痛。她无奈地扯出一丝笑，整了整略微凌乱的发，从万宝袋里掏出小六子画的路线图，还没看两眼她就满头黑线，她似乎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在树上睡着了。

　　“这个小六子，明知我不认路，还画个奇形怪状的地图，待本山主回去定要喝光他的花酿，锤爆他心爱的小兰花！”在骂了几遍小六子后，隐空雪重新上路，然而刚走没几步，她又就摊上事了。

　　前方不远处的大道中央，躺着一个玄衣男子。她走进仔细瞧了瞧，一阵清冷的香气扑鼻而来。隐空雪将那人翻了过来，撤手时才发现这人深受重伤，左腹部伤口已经溃烂，正涔涔渗血，因他穿着玄色，所以难以察觉。

　　她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竟是个面容俊朗的美男子。高束的发有些微的散乱，剑眉拧在一处，即使如此却丝毫没有任何不妥。

　　隐空雪把手凑近那人鼻子下方，鼻息尚存。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随手救人，应该也能添上一笔功德。

　　“竟然伤的这么重。”

　　许是听到声响，那男子微微动了身子，慢慢睁开眼睛。眼神迷离，暗若有光。连眼睛都生得般好看，这可让隐空雪这个美目爱好者动了恻隐之心：“看你生得这么好看的份上，救你一救吧！”

　　那人还处于半昏迷状态，她实在是背不动，只好把他连拖带拽带到前方的小草棚，让他规整躺好后，她这才从袖里取出一把精巧的匕首，往自己手心划了一道口子，略清的血液一滴一滴滴入他能见的伤口上，伤口透出白雾，尔后渐渐愈合，最后连疤痕都没留下。

　　隐空雪的血与常人有异，不仅清浊程度不同，还具有治愈的功效。她的血能救人，她也曾有过疑惑，然而师父解释说，血液有异是因为西王母的那朵聚魂白莲同时也有治愈功效，因此她的血也具备相同功效。

　　师父还叮嘱过她，不要轻易以血救人，不仅是担心她的身体会因此受损，更怕被心术不正的人利用。但这次情况危急，隐空雪也来不及考虑这么多，况且这荒郊野岭，应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人。

　　等等！？

　　荒郊野岭？

　　是啊！荒郊野岭，大道中间躺着一个身受重伤的男子，这还不够奇怪吗？

　　隐空雪敲了敲脑门，暗责自己疏忽大意，但这血都已经流了，刀疤都开始愈合，而且那人伤口恢复的已经差不多了，后悔也是于事无补了。她只好小声骂自己不长脑子。

　　“咳……”

　　那人气色渐佳，神智也已经清醒，迷离的眼也渐渐明亮，这才注意到隐空雪的存在。可他的眼中流露出的却不是疑惑顾虑，而是惊讶，诧异，甚至有些惶恐，虽然只是一瞬即逝。

　　隐空雪也注意到他如炬的目光，两人一高一低的大眼瞪小眼互相注目，尴尬不言而喻。

　　“多谢神医相救。”

　　隐空雪本来想先开口打破沉默的，没想到那人先他一步。不过也好，她总算是能搭茬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无碍无碍。”

　　那人先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会儿，尔后垂眸，压低了嗓音问道:“还未请教神医尊姓大名？”

　　隐空雪下意识想回答，忽然又觉得没有必要，于是从袖子拿出一颗通体晶莹透亮的珠子，对那人道:“你看这个。”

　　那人抬眸一望的瞬间，珠子也瞬间散发出刺眼的光芒，随即那人又昏了过去，隐空雪这才收起珠子，将食指咬破出血点在那人额前，捏了个诀，手变换了几势，于掌心幻化出一朵淡紫色的雾，并将雾打向他脑中，继而一阵清淡的香缓缓散发开来。

　　“萍水相逢而已，无须挂记，就此别过吧。”说完这句话，隐空雪这才安心离开。

　　但隐空雪不知道的是，她前脚刚走，那人后脚便清醒了。空气中还残留着隐隐约约的摄梦香，那人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意味深长地轻吐一句:“竟然是你。”

　　青玄君出关的事很快传遍天界，来往不少仙臣登门拜访，还有一些仰慕他的小仙躲在远处偷偷看他。这日总算是送走最后一波人，顾重苏下令闭门休客，本打算看本佛理经书歇息歇息，案台上的离苦青折扇却忽的动了一下。自打他接手度化救苦之事以来，一旦“离苦”稍有动静，就代表有需要度化之人。

　　“苏苏，苏苏，大事不妙！”这时紫垣君也急匆匆跑来，他向来就是这般咋呼的性格，顾重苏早就习以为常，头都不抬一下就问他：“又怎么了？”

　　“忘忧仙子种的神草，被一只狼兽偷走了。”

　　难怪“离苦”会有动静，顾重苏这才放下经书，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

　　“方才五太子途径凌绝山，刚巧撞见那狼兽在偷神草，出手阻拦时不慎被伤，索性伤势不重，听闻你已经出关，他本想亲自拜访时告诉你这件事，谁知道你刚好闭门休客，于是便托我转告你。”

　　“那狼兽是何来历？”

　　“据查，是一百年前凭空消失的佘狼一族的镇族兽，这一百年来未曾有过一点踪迹，如今不仅突然现身，还特意去偷忘忧神草，是不是很蹊跷！”紫垣君喝了一口茶水，继续道：“你悠闲的日子到头咯！”

　　“它逃往何处了？”
　　“云洲方向。”

　　又是云洲？不知为何，这个地名总给他带来一丝熟悉感，似乎很久以前有人提到过。是谁呢？他记不起来。而且他有种感觉，似乎这次闭关，致使他忘掉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顾重苏给九灵元圣顺了顺毛，然后拿起“离苦”准备往外走，紫垣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嘱咐他要是在云洲碰到阿阮，让她别忘了自己交代的事。

　　而这头的五太子回到天宫后，立马脱掉带血的玄服，换上一身月华长袍，边理边向一旁的灰衣小仙交代事宜：“你去查一查，当初修罗道一战可有第三方插手。”

　　“是。”

　　五太子嗅到身上残留的摄梦余香，心里默念出一个名字：洎离。

　　因为小六子那个破烂地图，隐空雪花了整整三天，一边绞尽脑汁尝试看懂地图，一边问路才勉强走到云城。结果好死不死，刚入城就碰上下雨。再掐指一算，原来这日是惊蛰。雨淅淅沥沥而下，街上的伞如春花般一个接着一个撑开，原本的行人稀疏也变得渐渐拥挤。隐空雪撑起十二玉指伞，把小六子的地图收了起来，然后抓住过路的行人询问林府的去处。

　　前方不远处，顾重苏撑了一把油纸伞，随着熙攘的人群往前走。虽然凡间的雨根本落不到他身上，但要是淋了雨，衣服却不见湿迹，估计会引起怀疑和围观。出门在外还是低调为主，恰好卖伞的老妇人递了一把过来，他拿了一锭银做酬交换，即使这把伞根本不值一锭银。

　　忽然“离苦”开始躁动，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继而一阵雪香扑鼻而来，虽不是什么特殊的香味，却让他感到十分熟悉。抬眸朝前，看到一名女子，一袭月白潋紫裙，两缕青丝落在胸前，撑着玉柄伞，白色的伞面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愈发透亮。看样子大约花信之年，但顾重苏知道，她并非凡人。不只是因为那把拥有神力的伞，还因他一眼就看到了她体内涌动的血海。

　　血海是极凶之象，身负血海者必定罪孽深重。“离苦”躁动地如此厉害，这女子，似乎不简单。只是他现在首要任务并不是她，姑且可以先放一边。

　　隐空雪察觉到有人正看着自己，于是微微抬起伞，两人的目光刚好交汇。只那一眼，隐空雪的呼吸开始紊乱了。这也太帅了吧！这五官，这身材，尤其是那双异瞳丹凤眼，天啊！！赚大发了！她在心中大喊，但表面上依旧装得十分淡定。

　　与帅哥擦肩而过以后，她这才开始放纵自己的表情，随后转念一想，最近什么时候踩到狗屎了吗，怎么到处碰到大帅哥？刚才这个比那天她救的人更胜一筹！不对，凡间能有这种姿色的男子吗？该不会是自己天天对着小六子，导致审美降级了吧？

　　隐空雪突然想起正事，赶紧把自己花痴的目光收回，匆匆朝林府走去。

　　云城林氏，以丝绸为业，世代为商，在云洲也是富有盛名，十二城中能与林家经济相较的，也只有池香城的盐商谢家了。似乎大户人家都有这个毛病，喜欢在门口放两座石狮子镇宅，说是有驱邪护府之效。可照林寐信上所述，似乎也没什么用处。

　　隐空雪上前摸了摸石狮的头，刚要进府便被门仆拦下，道：“入府需得通报。”

　　“麻烦通报林公子，紫荆山主隐空雪来访。”她会意道。门仆点点头作揖，随后便进门通报去了。隐空雪以小见大，连门仆都如此得体，想来这林家家风很是端正有礼。

　　不过一会儿门仆就出来了，毕恭毕敬将她领进去，过了两重门才来到前厅，只见厅上一灰袍男子背着身，听到脚步声后缓缓转过来，带着春风般的笑，上前向她作了个揖，道：“见过山主，林寐恭候多时了。”

　　隐空雪见林寐不仅青年才俊，器宇不凡，还如此谦和有礼，立刻装模作样地回了礼。她不喜欢拖泥带水，礼毕后就立刻开门见山：“林公子在信上所说之事，我已知晓大概。但解梦需知详情，还望公子如实告知。”

　　林寐的笑渐渐隐去，英俊的脸上露出些许难色，无奈道：“实不相瞒，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隐空雪愣了会，这才恍然大悟。信上只交代林寐被梦中之人所缠，未道原由，估计林寐也不清楚梦中之人的来历，这才求助于她。于是她建议道：“既然如此，就只能入梦了。”

　　“如何入梦？”

　　隐空雪打量着林寐，道：“以尔发肤，滴血焚香，即可入梦。”

　　林寐听了她的话立刻不假思索：“那开始吧。”

　　“你别急呀。”隐空雪走到一旁：“这入梦也是得天时地利人和的，不然磁力紊乱，会出人命的。”

　　“那依山主所言，何时才能入梦？”林寐似乎很急，隐空雪也察觉到这一点，抬眼看了一眼天色，不紧不慢道：“三日后，酉初。”

　　林寐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有劳山主多留几日。客房早已备好，在下亲自带山主过去。”

　　穿过长廊，来到一间阁楼，房中所需早已准备齐全，隐空雪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从窗台往下望，正好将林府后院收入眼底。此时刚好雨过天晴，空气中散发着雨后的清香，风光无限好。

　　“山主有何需要尽管吩咐。在下还有些琐事，就不叨扰了。”林寐一边往门外走，一边依旧客气道。隐空雪也跟着送到了门口，忽然林寐脚步一顿，然后郑重其事地叮嘱:“还有一事，府内禁止夜行，还希望山主能理解。”

　　隐空雪虽面色不改地应承着，但敏感的直觉却嗅到了一丝怪异，心下暗暗盘算着。

　　夜幕渐渐降临，下过雨的夜空显得格外干净，悬于空中的星星点点也格外透亮，月华铺满大地，就连坐在窗沿上的隐空雪也染上周身的清辉。四周静悄悄，一切都如同普通的夜色。

　　都盯了这么久，也没发现有何怪异之处，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吧。隐空雪摇摇头，正要跳下窗时，便看到了一个身影在移动，那人披着黑袍，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模样，但身形依稀可辨是个男性。

　　事实告诉她，自己并没有多想。隐空雪这身衣裳着实太扎眼，于是她化形成一只黑猫，一同并入这漆黑的前路。变成猫，是隐空雪会的为数不多的化形术。

　　跟了一段路，隐空雪才意识到出了城，但好奇心唆使她继续跟着，直到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一个较为隐蔽的洞口，那人才停住了脚。隐空雪本来想找个地方将自己隐藏起来，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只黑猫，已然与周身环境融为一体，故也无所畏惧，大摇大摆停住猫步，目不转睛盯着那黑袍人。

　　那人环顾四周，并无异处，便松了警惕，将帽子摘下，露出那张熟悉的面庞。

　　是林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