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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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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刘家的大儿死了。”娘说。
“怎么死了?你听谁说的?”爹用筷子挑起一片萝卜,咂巴着嘴问道。
“还不是在王财主家做工做的,听说在太阳底下晒了大半日,拉一天车顶着一般人拉两天的量了,死的时候直挺挺地倒下去,听四嫂子说,闷响一声,一声叫喊都没有,监工走到旁边踢了两脚,以为他在装死,翻过来后看到脸埋在土里都砸了个浅坑,脸上毫无血色,嘴唇乌青又惨白。”娘的嘴角都咧到了下巴。
“才十六吧,前段时间还听说要给他张罗儿媳妇的事。”
“明儿去老刘家看看,年纪轻轻的,太可惜了,王财主不让纷传,要偷偷地去。”
董麦儿看着眼前的饭桌,嘴里却没有滋味,她愣了愣神,恍惚看到了被太阳晒成青绿墨绿相间颜色的树叶。
“是有什么病吧?”董麦儿问爹娘。
“人家爹娘都活得好好的,谁知道呢,老刘家穷得也请不起验尸官,只能这样不明不白了”。
“王财主要出点钱吧,刘叔家能善罢甘休吗?”
“王财主和镇中官府去年才结了亲家,老刘家的事大概是闹不出什么风波来,最多拿几十银钱罢了,可怜了刘家夫妇,白发人哭黑发人。”
董麦儿轻叹一口气,自己与那少年同龄,也该做工出嫁了。
这一世,似乎平平淡淡。
董家有二女,长女董麦儿,次女董碧天,家中其实盼望得子,但爹娘并未在女儿的名字上寄予渴盼。董麦儿,寓意冬麦,爹娘希望女儿能像冬麦一样能抵御刺骨严寒,也希望家中能有存麦熬过往复的冬。
董麦儿情窦初开的年纪,并未接触过太多生离死别,她想,人死了只能躺在地上,再也无法站立,仅此而已,爹娘有时候得病也站不起来,死了大概就是得了一种永远站不起来的病。
娘让董麦儿早起出门割草,董麦儿割完回家天还大亮着,她满心欢喜,今日可以去集市逛逛了,夏日炎炎,卖阳春面的小摊没有卖瓜的小摊受欢迎,不知道上个月就看中的簪子卖出去没有......街上的董麦儿时而迈着雀跃般的碎步,时而专心致志地盯着挂着晶莹糖霜的糖葫芦,人流中,董麦儿被好事的四嫂子的目光紧紧抓住,四嫂子伸手就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向路旁。
四嫂子本一副悲戚面容,碰到董麦儿便立刻扬眉挑目,换了副神情。
“麦儿,刘叔家的事你听说了吧?”她揣了揣手,故意眼光黯淡地问道。
“嗯。”
“啧啧,真是可怜,我家树羽还想跟着他一起做工呢,对了,你娘没给你找做工?有没有媒人给你拉线?”
“还没...”一连串问题把董麦儿问得发懵,恍惚中,她猛地战栗,似乎这种问题在前世已经回答过千万次了,其中数次,自己的回复都遭来了杀身之祸。
“是我吗,我记得我是别人的妻子。”董麦儿喃喃道。
此镇富者三妻四妾,贫者孤寡伶仃。数千年来,从未改变。
“中意我们树羽吗,你们从小就认识,不要生疏才好,年纪都差不多了,回头去你家提亲。”四嫂子迫切的眼神中满是纳儿媳的渴望。
“我......我再等等吧。”董麦儿总觉得有些茫然,“我的命数......”
“吁——!”伴随着马啸蹄腾声,董麦儿像被流星击中了。
她仰头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齐崭崭的下颌看起来坚毅果敢,双唇赤色,鼻耸直垂,脸颊带着利刃留下的伤,眼神却晶晶亮亮。男人正值青年,不过十九。
这一刻,天空似乎都变了颜色,盛夏季节却吹过了呼啸冷风,乌黑厚浓的云遮住了日光,云飞得比马还要快,眨眼间变幻无序,所有平民、男人的随行都瞬间失声,飞鸟停在半空,店小二挂在脸上的汗也欲滴不滴,只有男人的披风在风中摇摆,半幅战服模样的衣铠在阳光下夺目刺眼。
董麦儿的感觉像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尖,双手冷得颤抖,无数记忆涌现奔流。
“我不是十六岁,我大概已经三千二百多岁了,镇中有一万出头人口,数千家庭,镇中有人为富不仁,有的家庭被啃成了骨头渣子,有人要饭,有人做生意。那么我呢,我是谁?不对,这些事情小的时候爹娘就告诉我了,不是我本来就清楚的,也不对,我甚至知道爹娘是怎么死的,四嫂子是怎么死的......”
董麦儿感觉自己飘忽不定,像灵魂出窍的蒲公英。
“要站不住了......”
董麦儿猛地抬头,双腿发力站直,使自己镇定,随即将眼神聚集在男人脸上,蓬勃又夹杂疲惫的脸上写着能武善战,带着将相的威肃。
“我不识得他。”董麦儿冷静下来后便确定了自己的记忆。
男人眉峰微挑:“好久未见了。”后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压制什么情绪。
董麦儿心中疑惑,并未应答,只是愣愣地看着男人。她感到鼻头发酸,却不知为何。
男人似笑非笑的嘴角撇了个弧度,眉心微蹙,大抵是挤出了一丝苦笑,与董麦儿对视了一瞬,带着马队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了。
看着男人的背影,董麦儿的心漏了一拍,她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表情,像是爹娘看到她拒绝牵线时的表情,又像前几日树羽和她最后一次见面分别时的表情。她感到自己身体对情绪有了反应,但心中却平静如水。
回过神来,集市已恢复了闷热与喧嚣,四婶子还是那副精明渴望的神态。
“这是哪个将军出巡了?好不威风,可惜离城中太远,这是谁咱们都不认识。”四婶子两眼放光。
“四婶子,我先回家了。”董麦儿无法承担这份诡异的热情,慌忙逃脱了。
四婶子在背后依依不舍地喊了几声,依旧没有改变董麦儿的匆匆步伐。
“不识好歹的。”四婶子啐了一口。
董麦儿步履慌乱,糊里糊涂中走到了刘叔家附近,她看到乌泱泱几十人围在一起,似乎在围观什么。
她走向人群,未做出准备就看到了刘大儿。
他躺在木推车上,身上盖着一片破草席,脸色蜡黄,双目紧闭,最骇人的是脖子到左臂有一道长长的整齐裂口,深可见筋,干涸暗红的血渍并没有染红他的皮肤,只是规矩地干在伤口边。他的娘瘫坐在地上,张着嘴哀嚎,由于太多倒吸气,她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并没有哭天抢地。刘叔的脸因为悲痛愤怒五官都扭打在了一起,夫妻二人眉间的纹路和衣服褶皱一样深,董麦儿突然觉得这张脸好陌生,自己并未仔细观察过平时熟悉的人与物,大抵是性格原因,她平时和人打交道多半只能关注到自己的感受。
这次,董麦儿悄悄扫视了人群,注意到有的人其实只是在欢天喜地看热闹罢了。董麦儿并不觉得尸首可怕,她从小就封闭了很多感情,对他人情绪的感知力很弱,对生死之事,她只有漠然。
董麦儿看到了娘,娘在人群最外面抹眼泪,她没有过去安慰,只是想看看平时娘嘴里最为普通的刘家人能不能做出常人做不到的事情来。
果不其然,不一会刘叔抹了一把汗,大喊一声:“走!”刘大儿也开始移动了,他身体下的木板在不住地颠簸,他的四肢却僵硬得像娘用的擀面杖,干巴巴得只能在一个角度晃动,可以说完全是柔弱无骨的反义词,人群中有人眼疾手快地扶着刘大儿的娘跟在后面蹒跚挪步。
这方向,是去官府的路。
“镇中官府离这里并不特别近,这些人的热情不知道是为了刘家夫妇,还是他们想到了将来自己的孩子是否也会落得如此下场。”董麦儿这么揣度着。
很快就到了镇里祖上老人都躺在一起的地方了,俗称祖坟,刘大儿的娘还是那副样子。
突然队伍像搬家的蚂蚁遇到了饭粒,人群叽叽喳喳起来。跟在最后的董麦儿走到队伍侧边看到正对面站着五六个拿着家伙什的壮丁。
“停!都停在这!”董麦儿瞬间明白,这是王财主派来的。
“我们要过去!”刘叔咬着牙狠狠地说,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愤怒,他的裤腿不住地抖动。
“财主说了,只要你们把人埋在这,财主不会计较你们这些人聚众闹事的,后面会给你们家每年一两银钱,你们夫妇肯定是有吃有穿!”一名身材魁梧的壮丁喊着。
现在的世道,一年一两银钱确是足够二人不被饿死,可刘大儿若还活着,一年挣得超过一两银钱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况且他还要负责刘家的香火。
“儿啊!......呜呜”刘大儿的娘好似吸入了第一口空气的婴孩,终于哭出声来了,“我就这一个大儿啊,娘可怎么活啊!”
不知是为了应付壮丁的为难,还是在这一刻刘大儿娘的情绪终于得以释放。
刘叔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大儿拉去官府,或许是报着县丞良心未完全泯灭的一丝希望,或许是事情来得过于突然,他病急乱投医。
刘叔并说不出许多分辩的话,只是默默对峙着,以沉默作兵刃。
一时间两边的人群哑口无言,安静了约有半盏茶的功夫。
日光好似都挪了几分,董麦儿有些紧张,她看向娘,迫切希望事情发展得更快些。
壮丁动了,暴起,拿着亮闪闪的刀直冲人群,人群如雨滴落在地上一样溅起、四散,壮丁抓住刘大儿的四肢,要抬下推车,刘叔冲向前去抱住刘大儿,刘大儿的娘抱住壮丁,争执中,不知谁喊了一句“砸他们!”,男女老少好似着了魔般团结,捡起石头砸向壮丁。
壮丁们眼见寡不敌众,有一个竟砍起刘大儿来,一刀下去,刘大儿的腿裂开了丑陋的口子,草席碎渣飞溅,褐色的血液并不十分多,甚至不能汇聚成股,粘稠得像糨糊一般。活人不能杀,死人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