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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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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不是瘟疫。”
喧闹的人声中传出来这一阵异样的杂音。
但所有人都陷入自己情绪之中了,没有人理他,于是他只能勉强挤过人堆,期间还笨拙地摔了一跤,但摔得很凑巧,摔到张之维所设的屏障上了,鼻梁上挂着的眼睛差点给撞坏了。
他赶紧扶住自己的眼镜,然后摔了个屁股蹲。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那面无形的墙。
“先生,我是医生。”
他穿着长衫,可衣服破破烂烂的,脑袋上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乱的都能筑鸟窝了,那那副他宝贵的不行的圆框眼镜都裂了,脸上也脏兮兮的,整个人就想在泥堆里滚了一圈似的。
医生?
说是流民,还有人信。
张之维捏着林观音滚烫的手,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一抬手,他便从屏障中滚了出来。
这家伙,一滚下来,竟然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连滚带爬地跑到他们这,拿起林观音另一只没有被张之维捏住的手,捺了捺脉,神色渐渐凝重了,他偏过头,斟酌半晌,告诉张之维:“夫人恐怕……”
“我知道。”
道医不分家,虽然张之维不会治,但是林观音的情况他一清二楚。
他看着张之维,沉默又颓唐的模样,有些难受,问道:“先生是异人么?”
张之维点了点头。
“先生别担心,夫人还有救,就是法子凶险一点。”
此话一出,张之维平静的眼睛里忽然荡起波澜,他偏过头,这才认真去看那位戴着眼睛的少年,问:“你是?”
“我是济世堂的王子仲,”王子仲挠挠头,有些尴尬,“我本是因为此次疫病才来这的,没想到……”
没想到刚一落地,看着几个小娃娃饿的实在可怜,就露了财,结果就被疾病交加的灾民们给扒了个底儿朝天,幸好还给他留了衣裳,这鼻梁上的碎裂的眼镜,他也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捡回来的。
一个好好治病救人的大夫,一下子成了流民,他在这也没有认识的人,就只能跟着流民队伍走,只要到了金陵,碰到熟人,一切都好办了。
张之维点了点头,认真和王子仲行了个礼,郑重地说:“我是天师府的张之维,内子的病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也会试一试,无论多凶险,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张之维?
王子仲沉迷医术,倒是不知道圈里年轻一代的消息。
但是天师府他是知道的,赶紧扶起张之维,忙道:“先生言重了,治病救人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
林观音这具躯体本就身体孱弱,长期跟着张之维四处奔波,疲累之至,加之又饿的太过,身体太虚弱,所以才会一遇风寒,彻底倒下。
要用现代的说法,就是免疫力大幅降低,身体扛不住折腾了。
他们得强行促发林观音身体的应激状态,让整个身体兴奋起来,而非慢慢虚弱下去,直至人彻底断气,然后让张之维以灵炁源源不断地往她身体里面灌,疏导体内的经脉,至少让她能挨过这一阵,不要死在这里,其余的就只能进金陵城慢慢养了。
王子仲一边使针,一边说:“张先生按住夫人的少商穴,要一直揉着,然后每半刻钟都要往里灌灵炁。”
张之维点了点头。
林观音靠在庙前的木柱上,漆红的木柱,衬得林观音的脸更加苍白,她微微垂着头,呼吸又重又慢,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哗啦啦的雨声让时间变得很漫长,张之维半跪在她身前,看着她仿佛看到了身后坐着的观音。
他从来不信鬼神,这世道若真是有鬼神这种东西,也不至于发生这么多惨剧,那么多人恳求上苍,但上苍真的听见了吗?
圣人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人有苦难,其他生灵也有。
只见得乱世中人流离失所,却见不到那些地上勉励维持生命的蝼蚁了吗?
如此大雨,疫病四起,而蚁穴也肯定一个个全倒了,死的蝼蚁的数量成百上千。
人的苦难是苦难,其他生灵的也是。
上苍难道要将众生的灾难都纳入眼中吗?
不可能。
一时兴,一时败。
天道无亲,天道有法。
上苍只遵循天道。
这也就是说,这世上没有俯瞰众生的神明,没有拥有自我意识的神也就没有所谓的偏爱,众生皆苦,皆得遵循天道。
这些道理张之维作为修行中人,再清楚不过了,他一向逆天而行,不求诸神,自己就是依凭。
可是……
他管不了林观音的命。
于是,他又忍不住去那些虚幻的人物,他想,这世上若真有诸神,那能不能对这世上最善良的姑娘留有偏爱呢?
不必如张之维这般视若珍宝,只需要万中之一就够了。
至少,让她活过这场无尽的大雨吧。
张之维望着这场淅淅沥沥的大雨,雨珠四溅,不知道又要冲垮哪一座山,冲毁哪一户人家,又要夺取多少生灵的性命,又要让多少人失去亲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苍生的悲哭,你张之维听到了吗?
他听到了。
而且这回他感同身受。
因无能为力而生悔意让他更清楚之前的自己是有多愚蠢。
天纵奇才,目下无尘,俯瞰众生。
却面对一两个他从来不会放在眼里的普通人的咒骂无能为力。
今日只是咒骂。
明日就是阴谋诡计。
若他再不醒来,迟早一朝睁眼,这世上,他所牵挂的人就都会死掉。
“张先生,您夫人有救了!”王子仲惊喜地发现林观音的脉象竟然平稳下来,就像勒住了悬崖中的马,将其拉到了正常的轨道。
张之维的手被林观音轻轻拉住了,她缓缓睁开眼,牵住了张之维红尘中的执念。
她那双温柔又慈悲的眼睛,包容着眼前因她而悔悟、恐惧的张之维,她张了张嘴,无声地劝慰着他。
[之维,]她说,[你别怕。]
张之维愣了愣,倾身,凑上前,将林观音揽入怀中,低声说:“不,我该怕的。”
他得永远记住这种恐惧的感觉。
龙虎山上,夏日里鸟语花香,蝉鸣阵阵,张怀义在山下,担忧地看着他即将远行的师兄,问他:“师兄,你一向心宽大度我理解,可是山下人心险恶,你如何自处?”
“自处?”张之维想了想,“我为何要自处?怀义啊,师父只是让我下山磨练性子罢了。”
“你还不明白么?你心眼太多,师父想要你以诚相待,所以将你留在山上睁大眼睛看看,你若不诚的后果,再跟着他潜心修习雷法,好在之后继承天师府,”张之维笑了笑,“而我,师父只是想磨磨我这过于豁达的心性罢了。”
“我嘛,随便在山下做一年商贩,见见世面,时候到了,自然就回去了。”
“可我或许会抢走你的天师之位,”张怀义垂着头,他或许不是真的忧心,可他向来在乎别人的眼光,处世多年,他最会藏着做人,时间一长,他竟然也因看透人心而生出点高高在上的念头了,可唯有张之维,唯有他的师兄,这个他可能永远无法超越的家伙,他既担心又担忧,既羡慕又有些嫉妒,“师兄,你真的知道天师之位意味着什么吗?”
可张之维还是那么随性豁达,他说,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能如何?怀义啊,这世上我从来就没有对手。
传你就传你,传我就传我,那是师父他老人家的事,我们呀,安心受着呗。
是啊,他想的最开了。
可是,张怀义想不开,他也怕别人想不开。
这世道,把一个个人逼成了鬼,他的师兄若下了山,真能如他所说,可以一直随性豁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