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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不畏死者畏疼 ...

  •   原来,学校的操场放学以后都是对外开放的。瑞阳不大,很多带了孩子的家长都喜欢到学校的操场上遛孩子,男生们也喜欢在这里踢足球,操场每到晚上都热热闹闹的。

      后来,不知道教育局下达了什么规定,学校门每到六点就锁住了。

      黎饮冰隔着围栏望着这所自己熟悉的小学,学校不大,只有一座教学楼,教学楼呈“L”字型,半包围着操场。

      拐角处是镂空结构,往外走几步便是实验小学的大门。

      “你说,我们能进去吗?”

      黎饮冰走到了学校的铁门边,铁门很高,一根根金属质地的黑色的栏杆,长得很像巧克力。黎饮冰想起了《穿条纹睡衣的男孩》里的围墙,颇有站在一个世界窥探另一个天地的感觉。

      “不能吧。”

      黎饮冰在心里咒骂黎饮和怎么这么扫兴,就算按照规定不能进校,但至少用温和一点的语气说,或者给她一点希望也好呀。

      她转念一想,他要是真这么做了,他就不是黎饮和了。

      门卫的大叔好像察觉到有人,从教学楼那边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只有保安叔叔和宿管阿姨配拥有的一大串钥匙,走起路来叮铃叮铃的。

      “你是……黎饮和?”

      大叔走进了后,忽略了站在门外,表情忧伤得像是在监狱里判了十年有期徒刑,正在眺望门内的黎饮冰。

      他把目光放到了身后穿着西服的黎饮和身上,沧桑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皱得像水面上微风拂过泛起的波纹。

      叮铃铃的声音更响了,大叔正在拿最大的那把钥匙开着校门。

      大叔是怎么知道黎饮和的呢?

      是因为新闻媒体的报道,还是学校开学典礼的表彰?

      黎饮和此时大概和吴梓站在了同样的聚光灯下吧?或许也不是,在瑞阳这样的小城,和萧红笔下的呼兰河大抵有相似之处。

      这座城市不大,大多人都过着平淡得像水煮白菜的日子,日子就像山间的清溪般缓缓流过。和东都比,这里闭塞、乏味,没有那么多大千世界。

      这样的平淡就像夜幕。除夕夜的烟花琳琅满目,所以会转瞬即逝,但是如果这片夜幕黯淡了十年,终于有一瞬的烟花,照亮天穹。

      不用说,即使这烟火不是五彩缤纷,即使这烟花转瞬即逝,都会被人们惦念很久、口耳相传。

      但她知道,黎饮和不是吴梓,他不在意这个。

      其实她有时候挺羡慕她哥的。

      她经常落单吃饭都会感觉身上火辣辣的,特别不自在;若是和别人有什么小别扭,也能想好久好久。可她哥不一样,即使在她的记忆里,她哥总是独来独往的,也不在意自己的冷淡会引来他人的不悦,从不依赖,从不讨好。

      其实这样还挺让人羡慕的,他向来不在乎别说什么。

      甚至她曾经大胆地想过,要是有那么万分之一的机会,她哥高考的时候发烧了,或者一不小心涂错机读卡了,被抛到了人生的谷底,他会怎么办?

      那时候大概会有很多人嘲笑他,这种情况每人一口唾沫都够把黎饮冰淹死了。

      可她相信黎饮和不会,他一定会拍拍身上的灰,然后继续往前走,用他惯有的那种云淡风轻的神色。他也许会跑来找黎饮冰倾诉倾诉,但其实自己说什么都不重要,他知道自己想走的路,知道自己会抵达的终点。

      那么,其实无谓是歧路还是直路,他总会到的。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总是常胜将军,在人生的道路上路过了一个又一个凯旋门。

      这么想想,也难怪唐羽会喜欢上她哥。

      “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

      她哥现在至少做到了一半,那剩下的一半,总有一天,他也会做到。

      黎饮和点点头。

      “来看学校?好孩子呀,有出息了还不忘本。”

      保安叔叔早就麻利地把大门打开了,走出门来,和黎饮和面对着面聊天。

      黎饮冰占了黎饮和的光,一起混进了学校。黎饮冰为自己刚才内心的咒骂,向黎饮和鞠躬道歉,虽然她哥情商实在让人着急,可是她哥的智商高啊,关键时候还是极其有用的。

      一进校门,黎饮冰便了然为何保安叔叔对黎饮和如此亲昵了。

      学校的张贴栏上,黎饮和的大头照赫然在目,旁边配上解说词“祝贺我校优秀学生黎饮和考入清华大学”,下面是类似于百度百科的黎饮和生平介绍。

      黎饮冰不禁笑出了声。

      实验小学的校领导脑子没问题吧?人家数学竞赛保送和上哪个小学有多大关系?实验小学在瑞阳算是区里不错的小学,但也不是最好的,她和她哥在这里上学完全就是因为离家近。

      但是,黎饮冰不知道的是,实验小学第二年招生的时候的确是人满为患。

      家长们固执地相信,只要踩着黎饮和的脚印,就有机会成为下一个黎饮和。

      她还记得自己刚来的时候上二年级,妈妈想方设法把她转学过来,千方百计地告诉她实验小学有多好,她妈把她送来主要就是为了帮她谋一个光明的前程。

      她妈还特定把她幼升小的自我介绍、面试问题参考答案从书柜最高的格子里拿下来了,让她好好背。

      她那时候还在生碎碎的气,一点也不想背这些东西,想着索性乱答一通,实验小学不收她,她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回东都了。

      没想到,当时就是在校门口的一个小桌子上,一个老师让她写一写自己的名字,她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上了“黎饮冰”。

      “这三个字读什么呢?”

      小饮冰偷偷在内心翻了个白眼。

      “黎饮冰。”她奶声奶气地读了出来。

      “小饮冰真棒,你去二班吧。”老师说的这句话的作用约等于录取通知书,说完老师还跟旁边一个正在奋笔疾书的老师说,“这孩子字写得还行呀。”

      很多很多年后,黎饮冰才知道,实验小学并不比东都二小好,她妈妈送她来瑞阳也并不是因为在意她的前程。

      小时候爷爷喜欢带她下象棋,黎饮冰总是输,输了还不服输,去隔壁卧室把黎饮和拉出来,让他给自己赢回面子。

      爷爷这时候收棋盘总收得飞快,黎饮冰拉着黎饮和去了主卧,圆圆的象棋已经分成红黑两个队列,乖巧地躺在盒子里了。

      “我可不和他下,我老了,他走一步能推出十步来。”

      爷爷无赖的样子像个老顽童,好像昨天对黎饮冰凶巴巴的是另一个人。

      ——

      “我们进去吧。”黎饮和拍了拍饮冰的肩膀,眼神有些闪烁。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饮冰看着他闪烁的双眼,回忆就像钱塘江大潮一样汹涌而来,灌满了她的整个脑海。

      宋涉棋不喜欢黎饮冰这件事,黎饮冰刚来瑞阳就知道。

      那天爸爸开车送她过来,她望着自己从小住的红楼,逐渐淹没在建筑物的海洋中,不见踪影。以红楼为中心,半小时的步行距离画个圈,这个圈便是小饮冰幼时最大的天地。

      后来她见识过大千世界,见过别致的欧式建筑,见过带电梯的小洋房。

      可她还是固执地觉得,那里是最好的天地。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如果“识乾坤”是知道什么是最珍贵的前置条件,那是不是这世间上所有的渐行渐远,就没有那么值得悲伤了?

      这当然是一年级刚毕业的黎饮冰无法思考的深度,她此时正望着高速公路边几层楼高的大树,大树在她的眸子中接力跑着,重叠,又分离。

      这是什么树?

      黎饮冰以前坐在爸爸车后面,心里总是溢满了欢愉,憧憬要去的游乐园,憧憬即将抵达的娱乐圣地,憧憬和玩伴的相逢。

      那时候坐在后座上,脑子里就像回响着那首“大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的歌曲。

      可她现在看着这好像没有尽头的苍天大树,眼睛里居然湿湿的。

      大概是梧桐吧。

      她背的古诗里,出现过梧桐这样的树,老师说,诗人难过的时候,就会描写梧桐。

      “梧桐更兼细雨”,窗外却是明朗的艳阳。

      可是为什么要种梧桐呢?明知道看着会难过。

      又或者反过来,其实没有梧桐,只是因为难过。

      大树在眼前刷子般地流逝着,无声地唤醒她的记忆。

      妈妈在生日会上明是商量,实则通知她,让她去实验小学。

      黎饮冰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认为妈妈让她去实验小学,仅仅是因为实验小学很好,她在乎她的前程。

      从小到大,黎饮冰在和她妈妈的战争中,总是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心理学上说,父母在孩子很小的时候,总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黎饮冰只知道,在那个以她家小屋作为领土,人口数量为三人的帝国中,她妈妈是至高无上的领袖。

      法理学老师说,道德和法律是社会的准绳。但其实在法律的煌煌著作和道德的密密细网之前,还有两条准绳。

      进度条再往前一点,其实是老师用红笔画出的勾叉。

      如果把进度条拉到最前面的话,是父母翻滚不定的面容。

      小时候哪里知道公平,哪里知道正义。父母的态度就是衡量一切的标准。

      记忆中地黎饮冰可能也挣扎过吧,去拿自己柔柔软软的身子碰撞以母亲价值观形成的石墙。

      但妈妈总喜欢拿织毛衣的银签,往她屁股上打。

      边打还问她知不知道错了。

      什么做错了呢?是自己突如其来的用左手写字的尝试,还是饭桌上自己随口说的几句辩驳。

      可她不觉得自己错了。

      她觉得妈妈是个很奇怪的人,有时候她明明知道自己做错了,颤颤巍巍地把经过都告诉妈妈时,她会和善地摸摸她的头,像是全世界最好的母亲。可是有的时候,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能引发一次暴打。

      她当然也试过,眼里噙着泪,像外公看的抗日神剧里义无反顾的烈士一样,和妈妈据理力争:“我没做错。”

      但马克思爷爷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多次实践告诉黎饮冰,硬逞一时之快只会迎来更猛烈的抗风暴雨,稍微认个错这件事就会过去。

      她只是有些怀疑,妈妈打她的目的,到底是为了让她变成更好的人,还是为了让她说出她心里想听的那句话?

      她不知道,也不敢问。

      让人认同自己的价值观有无数种方法,但显然,让对方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是一种最愚蠢的做法。

      黎饮冰只能在心里鄙夷。

      但她每次被打完,妈妈总会说:“你晨晨姐姐,她爸爸打她直接用皮带抽,身上全是淤青,不像我打你,都把握好力气的,从来没伤着你。”

      黎饮冰那时候心里往往憋着一口火气,看她的眼神就像受害人家属在法庭上听着杀人犯的辩护。

      但妈妈的确从来没有伤着她。

      后来大学上形体课,黎饮冰从来没学过舞蹈,韧带不算软,每一次都拉得生疼,脑子里面总浮现要放弃的念头。她认为这两种疼痛是有相似性的,猛烈,短暂,没有伤害性。

      历史上的坏人想了好多严刑拷打的方式,从敌方的嘴里撬出真相。

      有信仰的人是不会轻易背叛的,但是存在即必然,这么多严刑拷打的方式都指向一个简单的终极答案——

      不怕死的人,也会怕疼。

      所以自己说几句软话,承认自己不曾苟同的错误,也是可以接受的对吧?

      黎饮冰如是安慰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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