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同游》一轻芒

11、朝花夕拾之

　　黎饮冰小时候很喜欢玩找不同的游戏。从童书上两张大体一致的图片上寻找细微的差异，在她看来是一种很有意义的事情。

　　碎碎和饮冰在此以前的记忆，就如同两张重叠在一起也大差不差的图片，饮冰小时候的记忆里总有碎碎的身影。

　　饮冰家小区是个小高层，一共六层，每层两户，每层楼之间只有楼梯可以同行。

　　碎碎和饮冰家门相对。

　　如此的缘分，放在古装剧里横竖得定个娃娃亲才能收场的，但毕竟生活不是小说，黎饮冰的爸爸妈妈和对门碎碎的爸爸妈妈也就是点头之交而已。

　　城市对私人空间的保护可以隔阂两对成年人，却隔阂不了两个小孩。

　　小区里有两个秋千，很简易的那种，不过两条铁链和一个板子。黎饮冰最喜欢在那里荡秋千。

　　坐在秋千上，向后退到极点，脚一蹬，秋千便动了起来。

　　双脚在秋千向前时展开，在秋千向后时收回，黎饮冰总觉得秋千上的自己像一颗向天空舒展枝干的树，又像是壮志凌云的雄鹰。

　　自由，英勇，无畏。

　　但光靠自己荡总是荡得不太高，这时候碎碎总会在身后帮忙推。

　　背部男孩的助力，通过紧拉这铁链的手，传递到秋千上。

　　黎饮冰逐渐荡到了和挂铁链的柱子同等的高度，小区花园里响起了如同鸟叫的窃窃笑声。

　　有时候，黎饮冰也会和碎碎一起荡秋千，比赛谁荡得高。

　　长大以后，去各种旅游景区，总会看着像马车厢一样的铁艺秋千，样式别致，大的甚至可以坐上一排人。

　　但黎饮冰不喜欢，她还是最喜欢当初那个简陋的秋千，虽然看起来不够精美，却可以荡很高很高。

　　那一瞬间，逃离了地心引力，自由得像是一只粉红色的气球。

　　碎碎家里有很多模型，其中大多数都是船，各种类型的都有。

　　大多数模型都是手工拼成的，碎碎最喜欢拼船的过程，每次爸爸给他买回来模型以后，他总要在当天就拼好，否则会兴奋得睡不着觉。

　　一开始的时候，饮冰还是会坐在沙发上，嘴里含着碎碎给的棒棒糖，看着自己追了好长时间的动画片。

　　但她看着手指大的一块块小零件，逐渐如江河般，汇流成一个有模有样的舰艇时，便觉得心里有些痒痒。

　　她那时候觉得碎碎就像哈利波特一样，在她面前挥舞着魔法棒。

　　“下次，叔叔带模型回来，我要和你一起拼。”

　　饮冰扬言道。

　　非知之艰，行之惟艰。

　　拿到帆船模型以后，黎饮冰指着示意图，对碎碎说：“公平比赛，你拼前一半，我拼后一半，我们比谁快。”

　　碎碎看着她一脸严肃的样子，也很正经地点了点头：“嗯，好。”

　　刚开始的时候，黎饮冰壮志满怀，但还没拼几个零件，就发现了不怎么对劲。说明书上的规定怎么如此复杂？这些零件却长得大差不差的。

　　碎碎熟练地拼接起来，不一会儿就能隐约看见一点雏形了。

　　饮冰的进度却像陷进深洼里的汽车般，一动不动。

　　“不会啦？”碎碎偷偷瞟了一眼黎饮冰，她的窘态倒影在了他的眸子里。

　　“好难啊，”黎饮冰此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小脸委屈地皱成一团，像皮球皮般耷拉着，“这两个零件长得差不多，这个孔我也没有找到。”

　　“这个上错了呀，是这一个零件，然后把这个上上去，不就好啦？”

　　碎碎看了一眼说明书，拿起面前困扰了黎饮冰一个钟头的小零件们，一下子像用了收妖镜般，让这些元兽们乖巧臣服。

　　“碎碎，你真聪明。”黎饮冰由衷地夸奖他。

　　碎碎挠了挠头：“我一开始也不会，好多东西都是我爸爸妈妈教我的，看多了才会的，我以前还不如你呢。”

　　黎饮冰小时候总是起不了床，躺在床上任谁叫都不管用，早上被妈妈叫起来，她坐着也能睡着。

　　妈妈三番五次叫醒以后，看着饮冰自己开始穿小衣服，于是走到厨房继续做早饭，回来饮冰又睡着了。

　　于是，黎饮冰经常顶着梳了一半的头发，气喘吁吁地跑着上课。

　　她怀疑碎碎可能纠结了很久，实在忍不住，于是问黎饮冰：“小冰，你为什么每次都来这么晚？”

　　刚上小学那会儿，碎碎听说和自己分到了一个班，高兴坏了，要和自己一起上学，结果被自己害他迟到了好几次。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起不来。”小冰把头伸到臂弯里，带着些许歉意地说。

　　“这个，想要吗？”

　　碎碎戳了戳同桌的手臂。

　　黎饮冰低头看。

　　“喔喔奶糖！”

　　黎饮冰的声音放得很小，但语气中却有难掩的惊喜之意。

　　黎饮冰小时候最喜欢吃奶糖，但又总是懒得刷牙，后来就长蛀牙了。

　　自从有一次去医院，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把钻头一样的东西放进嘴巴以后，妈妈就不再同意黎饮冰吃任何甜的东西了。即使黎饮冰后来都乖乖刷牙，也于事无补。

　　黎饮冰准备从碎碎手里把蓝色塑料纸包着的，印着大公鸡的奶糖拿过来。

　　碎碎一下子又把奶糖握到了拳头里，藏在了身后，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现在可不能给你，”碎碎脸上似乎写着“早知如此”四个大字，“你每天早上我敲门，你就乖乖起来，穿好衣服，和我一起上学，我就给你一颗喔喔奶糖”。

　　“成交！”

　　黎饮冰想都没有细想。小时候诱惑最大的东西，无外乎校门口小摊的甜筒和烤串，杂货铺的辣条和喔喔奶糖，每每放学这些小摊都会受到孩子们的簇拥。

　　后来的日子里，碎碎每次砰砰砰敲门，饮冰都会带着朦胧的睡眼，小跑着去开门，作为自己按时起床的证据。

　　吃完早饭后，黎饮冰便背上小书包，和妈妈告别，聆听妈妈千篇一律的嘱托:

　　“中午多吃点，上课好好听课，下了课别到处跑，早点回家。书包里的牛奶和水果记得吃了，吃不完分给好朋友也行，上课多发言。”

　　“好的，母上大人，那我走啦？”

　　妈妈点了点头。

　　完成了以上的系统化流程以后，黎饮冰像开启仙境大门一般打开房门，房门外的碎碎便会伸出那只奶呼呼的小手，奖励她一颗喔喔奶糖。

　　饮冰的小学离家很近，刚好是含化一颗喔喔奶糖的距离，饮冰一蹦一跳的，抬头看蓝天白云，想着云朵是不是也和喔喔奶糖一样，奶香奶香的。

　　黎饮冰小时候和碎碎一起寻宝，一起买跳跳糖，一起把秋千荡得很高很高，一起滑滑板，一起扮演流行电视剧里的角色……

　　那些美好的回忆似乎已经被时光的河流冲刷得斑驳了，倒是故事的句点分外明晰。

　　小学一年级结束时，家长们举行了一次聚会，每个孩子都坐在父母的身旁，也不知道是哪个家长逗趣似的问了句：“碎碎，你喜欢小冰吗？”

　　碎碎冥思苦想了好长时间，才郑重地点了点头，“嗯”。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碎碎妈妈问起碎碎，表情里满是宠溺。

　　“知道啊。”碎碎一脸理所应当，“就是想娶回家的那种喜欢。”

　　大人们都哄堂大笑。

　　“我才不嫁给你呢。”饮冰气冲冲地说，在餐桌长长垂下的桌布里面疯狂踢碎碎。

　　她踢得很轻，只好借频率表达自己的愤怒。

　　后来，黎饮冰看《未闻花名》，面码告诉仁太，她的最喜欢是想成为仁太新娘子的那个喜欢。

　　小孩子的话不作数的，彼时说的话也不过只是笑谈。

　　喜欢是长大后的事情，小孩们就像仙侠剧里对着结界的屏障时那样，用拇指指尖轻轻触碰透明的薄膜，随后，阻力传递到指尖，被艺术性地弹了回来。

　　两人自此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争吵的原因就是这大人们都觉得好笑的对白。

　　家长聚会后是冰淇淋和西瓜充斥的夏天，黎饮冰以前每次放暑假，都会在家里冰箱里抱一个妈妈在之前已经切成两半的，肚子圆鼓鼓的冰西瓜，插上两个勺子。

　　碎碎家里爸爸妈妈总是不在，饮冰的爸爸妈妈也要下午五六点才下班回家，他俩就盘坐在沙发上，抱着个大西瓜，闹哄哄地看着电视里的动画片。

　　高兴了两人就从家里翻出两根旅游的时候买的那种孙悟空专用的，黄银相间的棍子，仿照电视上打来打去，不亦乐乎。

　　快到下午了，碎碎就在家里大大的落地窗里望哨，黎饮冰的爸爸妈妈回家前，总要去拐角的小菜场买点菜，去正对着的水果店买点水果，两个人再慢吞吞，悠悠闲闲地走回家。

　　碎碎一声令下，黎饮冰就冲回家里，乖乖坐在书桌旁，写算术题。

　　爸爸妈妈回来以后，会做晚饭，吃完晚饭以后是法定的玩耍时间，黎饮冰又可以光明正大地跑到对面，咚咚咚地敲碎碎的房门，一直玩到九点，回家喝完儿童奶之后，在玩偶的簇拥下酣眠。

　　那时候的一天好像格外短暂，那些旧时光就像蓝白色天幕下偶然掠过的大雁，短暂得让人怀疑是否是自己开花了眼，却又因为留下了淡淡的痕迹而无声地告诉世人，它真的曾经存在过。

　　黎饮冰的妈妈也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劝幼儿园老师给孩子减负。

　　还好她没有给幼儿园老师说，自己女儿天天乖乖写作业，写了一个假期才刚好写完，不然老师们肯定以为黎饮冰是个先天性弱智儿。

　　最终，在小区里孩子们秉持着合作共赢的最高原则下，大家互相分工完成了本来就没多少的幼儿园作业。

　　但是，自从那次聚会，黎饮冰和碎碎都生气了，两人谁也不认输，都冷战着。黎饮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那句话，她只是当时觉得脸蛋烧烧的，恨不得穿上哈利波特电影里的隐形披风。

　　这世界永远有夏天，可那些曾和我们一起共享夏天的人，或许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拐角就散落天涯。

　　就像后来黎饮冰回忆起，她如果早知道后来再也见不到碎碎，一定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人们总喜欢制造误会，就像耳机线，虽然缠到一起了，但如果线够长，或许也可以不影响使用。而人与人的线缠成了好多结，都解开是一件费神费力的事。

　　不解开，这条线也会连着啊。

　　他们有恃无恐，是因为坚信线不会断开。

　　盲目的自信让他们固执地相信，来日方长。

　　可这世界哪有什么来日方长，明天的南风或许就会让相互依偎的蒲公英各奔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