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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他每日天还未亮就启程,直到夜间才回来,一复一日地重复着乏味的故事。
      然而这几天来他借着做生意的由头,打听着关于嫌犯的消息,但却一无所获。
      深夜,明家的小院子里寂静无声,只有风打在柳叶上发出簌簌响声。
      他看了一眼二楼拐角房间里亮着的灯,转身将大门用门栓插好。
      院子正中间摇晃着枝条的垂柳看起来已经有一些年头,绿荫掩盖下是一个竹藤编的矮圆桌子,几张小板凳被随意地摆放,围着桌子一圈。
      像往常一样,他疲惫不堪地坐在板凳上,本想就势趴在桌子上休息,低矮的桌子却并不适配板凳的高度,弯下腰还没来得及碰到桌面,脊梁骨就达到了弯曲的极限,于是他直起身又向后仰去,反手捶了捶生疼的后背,无奈只好胳膊肘支在腿上,用手拄着下颔。
      小桌上多了厚厚的好几本深蓝色外皮的书,他将书拿起来,随意地翻开凑近一看,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相连,看得出来写得很着急,但却不难看清上面写满了人名和交易金额,他顿时紧张地将账本唰地一下合上放回原位,却从里面掉出一张纸落在灰砖地面上。
      他慌忙捡起,迅速夹在账本中间,然而不经意间瞥见的几个字让他心里一紧,像是一把利刃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朱红色的字迹分外醒目:“嫌疑名单”。
      紧凑的墨黑蝇头小楷上面的几个大字是用朱砂笔标出的,生怕别人看不见。
      他定住动作,谨慎地环顾四周,紧张地将账本夹着那张纸的那页翻开一角,微微弯下腰仔细地看着。
      上面详尽地记录了人名年龄这种再平常不过的信息,只不过还记着每一个人的身份,无一例外全为在长安给商贾贵胄家里的打手,并且全为益州籍贯。
      易珩疑惑地摇了摇头,想不通这些代表着什么。
      他猛地想起他曾经对明江说过杀害刘方的凶手极有可能是益州人,那么显然地,这些人的信息都是明江找来的,甚至有可能是她故意放在这里让他看见。
      可是她为什么要帮他,这种麻烦自己造福别人的事情任谁都不愿意参与,更何况调查对象还是一个不知底细的杀手。
      这一点他想不通,因此他也不敢贸然将名单拿走。
      他将账本合上,故作一副悠闲模样晃悠悠地负手踱步,假装踱到了小楼跟前,他悄悄抬头看了一眼,二楼的木窗紧闭,漆黑一片。
      想必她已经睡下了。
      易珩迅速悄声回到柳树下,翻开账本将人名信息背诵。
      他的嘴唇无声翕动,目光紧紧地落在名单上。
      论起背书,他自己承认他的确并不擅长,以前读书时,先生让背的东西余曜总是能过目不忘,如果这时他在就好了。
      在强迫自己记下最后一行时,忽闻身后似乎有响声,那种声音像是飞鸟落在树枝发出的响声,也像是海浪退下岸边的沙沙声响。
      他神经紧绷,迅速地将账本掀开的一角合上,起身转头看向身后,却见明江站在墙边,二人恰好四目相对。
      一种尴尬的气氛瞬间蔓延。
      明江干巴巴地咧出一个看起来还很客气的笑:“……刚回来看见门被栓上了,我才翻墙进来。”
      突然她像是意识到什么,看向桌面上的账本脱口而出:“你偷看我账本?”
      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易珩本来就心虚,被她这么一喊更加紧张,连说话都说不利索:“不是……我没……没看你账本,不对,我没看里面内容,我意识到是账本就马上放回去了。”
      说罢他还不放心,看向她的眼睛补充道:“真的。”
      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坦荡,目光真挚地一会看看明江,一会扫了一眼桌面,这是他学刑狱时学到的:犯人在说谎时往往不会眼神躲闪,对于一个惯犯或是城府颇深的人,他们往往说谎时会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因为他们在观察对方是否相信,而说真话时眼神是不会一成不变。
      明江看起来好像是相信了,因为她并没有接着继续这个话题。
      “我爹呢?”
      “早就休息了。”易珩回应道。
      他想起夹在账本里的名单,有意试探:“明姑娘,我还以为你也早就睡下了,”接着指向二楼:“我看你房里的灯最开始是亮着的,所以这才栓了门,实在抱歉。可是这灯……”
      明江看向漆黑一片的二楼:“我没用煤油灯,点的是蜡烛,晚上出门时忘了熄掉了,或许是后来蜡烛燃尽了吧。”
      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但却又在情理之中。
      他最后还是没有问名单的事情,他说不清明江找到这些人有什么意图,如果只是单纯想帮他抓住犯人就简单了,如果她是为未知的、与凶手作对的另一伙狂徒所用,那么如果让明江知道名单已经泄密,不但找不到犯人,甚至可能把自己断送。
      “晚上刚回来吧?”明江露出一个和善无害的微笑。
      易珩被她问得愣了一下,他迷茫地嗯了一声。
      “吃了吗?”她或许是条件反射,话里带着川蜀方言的韵味。
      他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到益州几经好几天,镇上的人经常这样打招呼,几乎也是条件反射,短短的两个字竟然也是益州话。
      说完他自己都忍俊不禁,抿着嘴唇笑着。
      “走吧,去厨房,正好我也没吃。”
      小厨房里,一大锅水在不断冒着泡,里面几根稀疏的青菜在沸水里翻腾着。
      “这是什么吃法?”易珩疑惑极了。
      “边涮边吃,又快又方便。”她一边说着一边夹着一筷子菜吹了吹,放进嘴里。
      他犹豫着,学着她的样子夹着菜往盛着蘸水的碗里沾了沾,吃了下去。
      清水煮的白菜本来没有什么味道,加了蘸水之后辛香咸鲜掩盖菜寡淡的微甘,反而得到了更加醇厚浓重的味道。
      “这是和蒙古人学的,他们有时候晚上聚在一起就这么吃,”她又向锅中加了菜,汆烫后便夹了出来:“只可惜益州弄不到塞外那么好的羊肉,啧啧啧……”
      她一脸向往,仿佛眼前真的有一块滚烫的煮羊排。
      “你还去过塞外?”他感到十分稀奇,对于中原长大的人来说,塞外风吹草动的景象似乎只存在书本的描述中。
      “不敢说走遍天涯海角,但江南塞北还是去过的,”明江突然调转话题:“你很喜欢柳树?”
      “为什么这么问?”
      “你每天晚上回来都会照例在柳树下站上一会儿,而且……刑部的院子中种的大多数都是杨树和桃树,唯独中间一块空地是一棵柳树,看起来年岁不长,所以我猜测可能是你种的。”
      易珩笑了一下,却带着一丝落寞:“你说的都对,只不过那棵树不是我种的。”
      “哦……那么是谁?”明江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然而筷子上加菜的动作不停。
      “也是一位刑部尚书,是开元年间的进士。”
      明江手中一顿,似是想起来了什么,将筷子轻轻放下。
      夜渐渐深了,除了稀稀落落几声犬吠,镇子中彻底安静下来。
      易珩的房间在楼下,原本是一个原本装杂物的隔间,虽然逼仄狭小,但好在明江置办的家具齐全,租出去并不是难事。
      明江在楼上的房间透过门缝看见他进屋锁上了门,也马上把房门栓上。
      她背靠在门上叹了口气,皱着眉。
      从易珩定然走到柳树下到“意外”让他发现名单都没有出错,就连房间里燃着的蜡烛芯长度都是她计算过的。
      但她不会想到他没有按照她预想中那样将名单拿走,也就没有预想到自己翻墙跳下来时会遇见他。
      更严重的错误是,出于一个多年经商之人对账本的紧张,她本应该装作没看见他的翻开账本。
      名单断然不能正大光明交给他,怎么会有人自愿帮助官府找嫌犯,除非为了利益。
      她懊恼地揪了下前额的碎发,这下岂不是更加令人怀疑。
      易珩同样也不好过,他进屋后迅速反锁屋门,将窗户关严不留一丝缝隙。
      点亮了煤油灯,空白的纸用书本垫着放在床沿,胡乱地把毛笔蘸了墨开始默写名单上的内容。
      这一路上他不断将名单上的内容一遍一遍在脑子里重演,生怕忘记。
      写完所有内容后,他长吁一口气,像是放下了所有的担子。
      突然他手下一抖,想起来明江对他说的“柳树”恐怕是一种暗示,在告诉她这几天已经了解了他的习惯,这份名单定然是故意让他看见的。
      那么说明她不是在与官府作对,而更有可能是在帮他。
      可为什么帮他?她帮他又有什么意图?
      这一点易珩始终想不通。
      次日一早,易珩特意避开明江出了门。
      他将名单小心折成一个小四方块,夹在衣带里藏好。
      此行是要去见一个人,或许他能帮上忙。
      益州府衙门口,两名衙役拦着易珩。
      他扒着夹着他胳膊的两根长长的水火棍,急切地:“我有事要找宁知府,麻烦二位通报一下。”
      “宁大人有令,任何人应先击鼓再得令进入。”
      他本想自报名号,却猛然想起自己现在不过是普通百姓,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绕到府衙另一侧,举起鼓锤敲击鸣冤鼓,却半天没人理会。
      无奈之下只好又绕回原地,他咬了咬下唇,低声下气:“二位官爷,我这敲了鼓怎么还不能进去?”
      其中一个瘦猴儿似的衙役懒散地靠在气派的朱红色大门,百无聊赖地揪着手指上的倒刺:“等着吧,前面还有十二个人。”
      “十二个?”他瞪大眼睛,声音也拔高了。
      另一个矮壮的衙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用肥大的手掌狠狠地砸向他的脑袋:“你他娘的吼啥子?丫的懂不懂规矩?”
      易珩揉了揉疼得发麻的后脑勺,咬着牙瞪着那个矮壮衙役。
      那个瘦猴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举起了手中的棍子。
      易珩见状心中慌乱,脸上露出一种痛苦的神情:“对不住二位官爷,小弟我以前伤过脑子,”说着他还像摸像样地指了指头:“还请您二位海涵。”
      瘦猴扬着下巴得意地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一边待着去吧,到你了就进去。”
      “是是。”易珩把头埋得很低,压抑着内心的怒火退到了一遍。
      傍晚,易珩找了衙门旁的一家馄饨摊吃了顿便饭,他在衙门口转了大半天,早就饿的晕头转向。
      他举着小勺喝了口热汤,时不时摸摸怀中藏着的名单,极尽小心。
      虽然快到初夏,但风吹过人的脖颈还是带来一丝冷意。
      他远远向益州府衙门前望去,虽然朱门大开,但里面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先前两个衙役靠在门前打着瞌睡。
      没过一会儿,里面出来了一个人,看样子像是个小头目,因为他从府衙里出来看见两人垂着脑袋直晃二话不说一人踹了一腿。
      那两个人瞬间变了一副嘴脸,蔫猴弯着腰赔笑,像是被稻穗压弯的根茎,老老实实地关上了门。
      易珩看见了急忙跑过去,可是馄饨摊的小二眼疾手快地拉住他:“你干嘛去?钱还没给呢!”
      “我现在有要紧的事,一会儿就回来给钱!”他扯了扯被攥紧的袖口,急得满脸通红。
      “你这人讲不讲理啊?有什么要紧的事也先把钱给付了。”小二依旧不依不饶,紧接着转头高声喊叫:“老少爷们儿都看看,这个人赖账!长得人模狗样的做得真不是人事……”
      话音刚落,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向他们,甚至街上闲逛的几个叼着草棍儿的游民也晃荡着走过来,等着看好戏。
      这话说得很粗俗也很难听,易珩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被骂,他急得脸上泛出猪肝的颜色,连话都说不利索:“我……我我没想赖账,这是有急事……”
      没有人多说一句话,所有人冷漠地待在原地,只有两只眼死死紧盯着,生怕错过了情节。
      易珩另一只自由的手在慌乱中胡乱地摸向怀中,可只有一锭整个的银两。
      “我……先给你一两银子,一会儿剩下的钱回来取……”说罢他急急忙忙地就要往外冲出去。
      小二见了银光闪闪的银锭子就挪不开眼了,他攥在易珩袖口上的手渐渐松了力气,伸手拿走了他手心里放着的小银锭,脸上立即由怒转喜,微微颤抖着的手将银子对着光看了一眼成色。
      易珩看了一眼被攥成皱巴巴一团的袖口,也顾不了更多,昏乱地跑了出去。
      砰砰砰的敲门声从外传来,里面已经换好便服准备回家的衙役不耐烦地跑过去,打开门时发出巨大的声响。
      “你干嘛的?现在散衙了,有什么事明天再来吧。”说完他就急急忙忙地想要关上大门。
      易珩连忙一把按住他的胳膊,硬生生地从门缝里挤出一道缝隙:“可我有要事宁知府……”
      衙役板着脸冷冷地,用力将门推上:“那就明天早点来。”
      “哎……我真的有急事……”他脑子里一团乱麻,用尽力气拍着朱红色大门,连手心都染上绯红。
      可没人再理会,大门隔开的两个世界,另一面一片寂静,仿佛无声的深渊。
      他落寞地离开,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来的,路过那家馄饨摊儿时猛地想起那一两银子,他握了握拳头,咬着牙下定决心要回剩下的钱。
      “客官,来点什么?馄饨馒头小米粥……”小二像是不认得他,忘性极大一样热络地招呼着,手脚麻利地将已经脏得灰黑的白毛巾搭在肩膀,脖梗子上全是大大小小的汗珠子。
      “我刚来过……就是刚才给你一两银子那个,我回来是想让你找钱的。”他语气平和,客气地说。
      “一两银子?……”小二歪着脑袋回想着,突然眼睛猛地睁大,像是想起来了,不过他瞬间藏起来表情,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什么一两银子,我这是小本买卖,哪有人在我这能用上一两银子。”
      “可是……可是……我明明就在刚才……就在那个位置,”他用手指了指刚在给钱的地方,眉头皱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很多人都能给我作证。”
      说完他求救似的看向坐在摊里几张桌子前的人们,然而,只有几个人闻声抬头冷漠地看了他们一眼,便又接着埋头吃着面前水多米少的米粥,端起碗底沾着茶垢的海碗大口喝着已经冷掉的茶。
      中国人往往如此,犹如牢实长在旱地里的沉默着的庄稼,在沉默中看着不关于己的事,也在沉默中消亡了自己的良知。
      他等了很久也等不到一句公正的话,反倒是小二,他凑上前咄咄逼人,举起案板上沾着菜叶子的菜刀比划着:“什么狗东西也出来骗钱了,还不赶紧给老子滚!”
      今天没什么活,明江填完提货单后早早回了家,忙了一上午,她悠哉地坐在院子里的摆着的小板凳上,择掉木桶里浸泡着的菜根沾着的泥土。
      “明江姐姐!明江姐姐!……”外面传来泮江的声音:“快开门!”
      明江听到后连忙用桶里的水将手冲干净,小跑过去开了门。
      “易珩哥哥根人吵起来了……”小男孩脸蛋通红,气喘吁吁的,像是跑了很远:“就在市集东面。”
      易珩自然是吵不过身经百战的小贩,到最后被人憋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嘴里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只好悻悻离开。
      夜幕降临,易珩恍恍惚惚在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该去哪,不知该做什么。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就连路边摆摊的小贩也收了摊位,肩膀上垫着叠得厚厚的毛巾,挑着沉重的扁担一晃一晃的离开。
      夜深了,也该回去了。
      他拐进了一条巷子,然而他突然间敏锐地发现身后似乎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那种脚步声忽远忽近,走走停停,虽然声音很轻,但屏住呼吸就可以清晰地听到布质鞋底摩擦在粗糙石板上发出如同风吹树叶般沙沙声响和自己心脏紧张的跳动声。
      巷子尽头是一条岔路,向东走就可以回到锦诚镇,向西的小路他并不清楚通往哪里。
      没有更多的时间让他考虑,站在岔路口,他迅速的做出了抉择,向西面走去。
      这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试探,他想知道向西走去身后的脚步声会不会消失,而且镇上有那么多百姓,假如真的有人跟踪他,他绝不可能将危险引回去。
      然而一路走来巷子两面的砖墙向前无限延伸,仿佛没有尽头,然而身后沙沙的声响却变得更轻,却依旧时断时续的传来,像是有人走走停停,玩弄着走在前面的猎物。
      那种声音不断如同棒槌一般敲击着神经,他压抑住心中的恐惧,双腿颤抖着向前走去。
      “不要自己吓唬自己,或许只是凑巧同路罢了。”他自我安慰着,然而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珠说明着他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已经走到巷子的尽头了,但出乎意料,巷子尽头并没有留出狭窄的小路,而是一面砖墙。
      怪不得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那么也就是说明身后的人根本就是冲他而来。
      这么想着他愈发紧张,连牙齿也不住打架,手心里都冒出了冷汗。
      他的脸面对死胡同,在一人多高的砖墙前站定,深吸了一口气,迅速转身回头,狠下心来要看清身后是谁在跟着他。
      就是这样一回头,他的心里猛地一颤。
      在他回头的同时,远处那个看不清脸的人影不再伪装,加快脚步向他冲来,手中提着的一把钢刀在冷白的月光中寒光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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