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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伤痕结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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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几天唐锦舒还是不常说话。
好像上辈子她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所以这辈子就只剩下沉默。江景初的眼睛看不清光亮,他只能凭借那些瓶瓶罐罐,或是桌椅板凳碰撞的声音,去判断屋里的人正在做什么。
他总是会在听见绵长呼吸声后才缓缓睡去,又总是会先她一步醒来。
女子会在醒过来之后,在床上坐好一会儿。看看窗外,再看看他。发会儿呆,才会从床上下来。然后每天都会先来碰他的额头试探他的体温。
接着她会离开。
应该是在院子里坐一会儿。他会听见几声叽叽喳喳的鸟叫,翻滚着像是在打架。紧接着后院那些鸡鸭也会跟着叫起来。
然后去做饭。
趁着烧水的空隙,她会去储物间把那些喂给牲畜的羮饭挖出来一部分——江景初会听见碗边挖到羮饭的软糯声音。转瞬即逝。
她会推开小院的门。
在他等待一会儿后,便响起女子回来的脚步声。再过一会儿,早上的粥也熬好了。
江景初身上的伤除了小腿的撕裂,其他都是外伤。看着严重,但只要止住血基本上就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山上药不行,止血效率慢些,结痂也晚些,痊愈便更久。
有天唐锦舒给他换完药之后,直接把盛着粥的碗放进了他手里。
仍旧一句话都没说。
江景初却琢磨出了她的意思。他艰难地坐起身子,轻轻笑了两声:“我感觉你高看我了。”他现在还不能笑得太开心,胸口的伤口太靠近心脏,每次但凡有些轻微的动作,都会勾得整个心脏的区域一起疼。
他说话时有意稳住手里的碗。
若是让他自己喝,唐锦舒不会在里面放很满。所以,在靠在墙上之后,他挪起来一只腿,把手腕搭在上面。
明明眼睛是看不见的,但是他能察觉到,对面的人现在正在看自己。
他脸上的笑停了一瞬。
然后缓缓地低下头去。
其实他有件事没说。他是习武之人,感官本就比常人要敏锐。再加上如今眼睛近乎失明,他能听见她的哭声,也能闻见眼泪的味道。
可能就连唐锦舒自己都没注意到过,她流泪的时候呼吸会格外的轻。有种可以被压制的束缚。她会在说话时把情绪隐藏起来,却还是会从语气里露出一点点的哽咽。
他也只是在第二次遇见这种事的时候,感觉到了一些丝丝缕缕的眼泪湿气。
但是反应了很久。
后来再见,便是隐而不发。
次数多了,他会想,这人应当还是在意的。
一片静默里,他能够感觉到女子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而在那久违的视线中,充斥着疑惑的情绪。
他轻轻闭上眼。
眼角倏而滑落下两道晶莹液体。
他顶着对面那人茫然的视线,再次低低地念叨了一遍:“对不起。”
还是那三个字。
凝聚了他这么多日子沉淀下的,郑重而严肃的,缓慢而清晰的,充斥着厚重而无边的情绪的歉意。
落在唐锦舒感受中的,便是数倍的疑惑叠加。
毕竟以她的视角来看,自己的遭遇怨不得江景初。而男子这一次,道歉的次数确实是有些多了。
她本想把碗拿过来,想着他若是真没办法自己喝她就再喂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结果就在只差毫厘便可触碰到他的时候,男子就像是看到她要做什么一般,拿碗的手突然抖动了一下。往里勾了勾。
明显是拒绝的意思。
唐锦舒疑惑抬头。
眼前的男人微微侧过脸,断续呼吸好几声,才面朝着唐锦舒的方向说道:“你听我说。”
“江家内部这些年斗争严重。你父亲不知其中关键,他把你送来是为了结交攀附,所以如果我一直没有回江府,我就永远不会知道你父亲把你送了过来。
“但凡我回去一趟,我便——”
他想解释,可正在颤抖的双唇却在此刻有了冰凉的触感。
夏维安用拇指按住了他的嘴巴。
她的其余四指虚虚地扶着他的脸,声音很低:“不重要了。”
就算他回去又怎么样呢?她之所以会选择顺势死亡,就是因为哪怕再喜欢,哪怕他回来了,她也仍然会受到很多针对。
不是不喜欢。只是她自认不会为了任何人而委屈自己。
他没回来的时候,唐锦舒只是想证实想法。后来他回来了,唐锦舒就没有继续在这里受折辱的必要。有时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她叹了口气,手指安抚性地在他脸上搓了搓后,把男子手里的碗拿了过来。
勺子剐蹭着碗的边沿,敲碰的声音在江景初的耳朵里沙沙拉拉。在勺子冰凉的触感自嘴唇传入时,他听见女子在他面前说:“吃饭吧。今天炒菜了。以后你应该可以吃油腥了。”
菜是唐锦舒自己种的。
那位妇人为了让唐锦舒可以在山上活下去,教给她了很多东西。比如,怎么从菜里找出菜种子,什么样的菜需要多浇水,什么样的菜需要施肥。
菜地开在溪边。
她还教她挖了个地窖。
离得不远,就在通往菜地的枫树林里。
前两日下过暴雨,溪水猛涨。两块小小的菜地建在高处,虽并未淹泡在水中,却被冲得零零散散。她之前去查看,菜叶子已尽是破败。如今江景初正在吃的,就是那些基本烂掉的蔬菜。
油是用鸡鸭肉提炼的。盐是和山脚下村子里的人换的。每年山下庙会的时候,唐锦舒会趁着村子里没人,专门跑到村落边缘居住的那位老人家中,用山上的草药和他换盐。
这些都是那位妇人谈下来的交易。
偶尔那位老人还会送她一些酱。
这些酱是老人自己做的。主要是咸,可以放很长时间,在主食里拌一点点就有味道了。有时候唐锦舒懒得炒菜,就会把菜煮一煮,然后弄些酱上去。
一坛酱可以吃一年。
山上的东西能吃就行了,在上辈子的十六岁之前,唐锦舒一直以为这些东西就是这个味道。直到她下了山,吃了城里的饭,才知道原来同一种食材,还能有更香的做法。
她一边喂着这人,一边尝着嘴里的东西。轻轻地“啧”了一声——难为他了,跟自己吃了一整年的白水煮菜拌酱。
江景初很容易就捕捉到了这个突兀的声音。
他趁着思索的工夫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在唐锦舒翻动最后的一口粥的间隙,装作随口说道:“确实算不上好吃。”
气氛有一瞬的静默。
唐锦舒放下勺子抬起头,眼前人的表情一秒破功,从板正严肃变成了毫不遮掩的笑。
她抿了抿嘴。
一把将他手里吃剩的东西拿过来。接着腾出一只手来,在他胸前伤口那个地方用力按下去,支着自己的身体站起。
用力委实不小。
“嘶——”
江景初僵着身体缓了半天,听见她走去厨房的声音后,又继续沉闷笑起来。
洗完碗拿着最后一罐药回来的唐锦舒正好看见他笑声沉寂,表情却尚未收住的样子。她拧眉走到他身边,踹了踹他的腿:“既然不喜欢吃,那就早点下山。”
眼前的人瞬间变脸。
他看向她的方向,讨好着求饶:“我错了。”
唐锦舒没说话。
她垂头看着这人。因为刚刚疼痛的挣扎,本来就没好好穿上的衣服现下更是露出了个大领子出来。脖子上的蹭伤只剩下了一道粉色的疤痕。因为并不严重,过两天就彻底消了。
主要就是胸口那片。
唯一幸运的是,这几天他没有再发热。
她单腿跪下来,把药膏的盖子打开放在地上。接着伸手扯开对方本就松散的衣领。女子的动作算不得轻柔,绑在腰际的衣带终于不堪力道,松开垂落在地上。
有风吹进屋里。
江景初贴心地往前挺了挺胸。唐锦舒撕开包扎叶片的手微顿。她诧异地抬起头,手中迟疑。在把贴口撕开之后,直接拽着叶片边缘,从胸前扯下了。
压根没从背后绕。
江景初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
女子的手刚碰过凉水,因为这串动作很快,故而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他的皮肤。刚碰过凉水的甲片转瞬即逝,粗糙叶片从胸际两侧粗粝划过留下的刺痒,还是让他憋了股气。
用刀和镊子把伤口上的残留弄下来。唐锦舒摆弄着手里的工具,说道:“明天我要出门一趟。”
“做什么?”
唐锦舒没说话。
她看着用药水冲刷掉的绿色膏药后的伤口,眯了眯眼睛。
若是她脑袋是正常的,那么刚刚膏药的绿色里那一丝丝的,应该是从伤口上带下来的红血。而浮在最上层的血痂,明显是新结成的。
过去这么多天了,还在流血?
她把手伸过去。
用食指和拇指,试图撑开那处的伤口,仔细看里面的样子。
微微用了些力气。
新长出来的血痂比较脆弱,稍微用些力气就会断裂。穿过那些血痂,唐锦舒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点什么。
还未再仔细去看,眼前的人突然往后缩了一下,伸手抓住她扒拉伤口的手。皱着眉头,却无奈笑着说道:“疼。”
他说完就松了手。
唐锦舒的视线从他脸上重新回到了伤口上。
她什么也没说。把药膏里剩的那些药都抹了上去。用的力气前所未有的重。江景初疼得哼哼唧唧,又不敢躲,整个肚子连带着胸口就像是在跳舞一样,动不动就颤。
唐锦舒嫌他动得烦,专门把叶片粘合的地方安置在了伤口的正上方。临结束的时候,江景初终于放松下来,却被她猛地一按。
差点没背过气去。
起来收拾东西的时候,瓶瓶罐罐叮叮咣咣的声音传入江景初的耳朵里。他轻轻揉着伤口的地方,因为疼痛还未消失,此时不敢用力。
轻动了两下。
听见她离开的声音,又低低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