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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场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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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匡老先生的家里出来,雨水已经停了,园区里的人明显多了起来,散步的,遛狗的,还有妈妈带着穿雨靴的小孩下来踩水,恢复了往常的生机。
小曹脖子上挂着相机,手拿酒店的伞,亦步亦趋跟在程灵身后,程灵一直低头,在手机上不断敲着什么,始终没理他。
他小跑两步,并肩跟上程灵,小心翼翼道:“姐,你是不是生气了?”
程灵手上在打字,说话的语气就比较淡:“生什么气?”
小曹挠挠头:“说不好,反正我感觉我说错话了。”
方才在匡老先生家里,他问完“你们两个居然没认出来”这句话,气氛好像都不对了。
最后,还是沈弈先开的口。
他瞧了程灵一眼,像是在仔细打量这个老同学一般,然后得出结论。
“是吗,忘了。”
程灵也走到小曹身边,拿起大合照看了眼,说:“是有这么回事吧,毕业太久,很多事我都记不清了。”
再后来,小曹也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总之就是哪里奇奇怪怪的,不过后面他们一直在跟匡老先生聊天,又好像没有那么奇怪?
可是从匡老先生家里出来,程灵就没理过他,本来没感觉到什么的他,这会儿终于感觉到有什么了。
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毕竟有人说过,他们这种搞艺术的可都是很敏感的。
小曹狠狠握拳。
见程灵不说话,他只好继续说:“我就是太意外了,毕业照上看到沈弈,下边那个人又特像你,我看了眼名字,还真是你,我忍不住就问了……你别怪我啊姐。”
程灵打完最后一个字,抬头,晃了晃手机:“刚才冒出几个采访问题,我先记下来,免得待会儿忘了,不是不理你。”
小曹像根蔫巴的草,程灵的话说完,马上支棱了起来:“真的!?”
程灵对他笑了下:“真的。”
小曹松了口气,说:“那我就放心了。”
两人走出家属小区,到路边用叫车软件打车回酒店——这样免得再遇到绕路的司机,避免扯皮。
等司机来的时间,小曹想起方才的毕业照,没由来地,侧头又看了眼程灵。
她简单绑了个头发,露出流畅干净的脸蛋,标准的鹅蛋脸。她穿的也很简单,基础款紧身短袖和牛仔裤,带着几分身在职场的利落。她手里握着手机,双手抱臂在路边等车,随意又从容。
而那张毕业照上。
十七岁的程灵留着齐刘海,在大合照里青涩又紧张,看镜头的眼神也说不上明亮,只觉得这个女孩心事重重。
而在一群穿着校服的女孩中,这张脸不仔细看,只觉得千篇一律,并不是一眼出众的长相。
可是通过程灵肩上那只手,小曹直觉两个人关系没有他们说的那样简单。
但当事人已经否认了,也不会再有别的答案吧。
……可是万一呢?
小曹在一连串的“可是但是”中折了又转,转了又折,终于是憋不住了,拍上程灵的胳膊,眼巴巴问:“姐,真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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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酒店,程灵把备忘录简略记录的几个采访要点详细整理出来。
今天在和匡老先生的谈话中,已经收获了很多内容,老先生对于那些珍藏的二手书有很多故事分享,热情又健谈。
程灵整理完,又构思了一下人物稿的切入点和内容,想了许久都不得法。
期间主编给她发了消息,问她进度如何,程灵回答还可以。
主编回复:【我看好你,程灵。年底我们组会有一次出国旅行,希望还是我们两个一间房,跟其他人我睡不习惯。】
年底旅行应该是裁员之后的事情了。
程灵想了想,回复:【为了主编的睡眠,我会努力的。】
忙完已经是深夜,在酒店的皮椅上连坐了六七个小时,累得腰酸背痛,注意力从电脑移开,才发现胃里空得发慌。
这个时间不想吃太多,程灵选择了酒店附近的罗森。
她站在冷柜前扫了扫,经过三明治时微微一顿,最终拿了一份蔬菜沙拉和一包油浸金枪鱼去结账。
这一天都在兵荒马乱中度过,导致程灵比往常入睡还要更快。
不知是不是见到了老同学的缘故,还是小曹问了那句“真忘了”,这一夜,程灵久违地梦到了高中的事情。
程灵总是湿漉漉地来上学,起初沈弈还以为是她起床太晚,头发都没时间吹。
程灵尴尬地解释:“……不是,我只是淋雨了。”
“那你怎么不打伞?”
程灵嘴巴张了又张,想要解释,脸色越来越红,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好在铃声适时响起,沈弈坐正身子,没再多问,程灵暗暗松了口气。
后来有一次下雨天,程灵照常湿漉漉地进教室,脱校服外套,搭在椅子上,手伸进桌肚拿纸抽,然后……
摸到了一把伞。
一把标签都没拆的,崭新的伞。
也许是别人放错了。万一别人找伞找不到,误会是她偷拿的怎么办。
程灵把伞举起来,在安静的早读课上弱弱地问:“那个……谁的伞放——”
话没说完,手臂猛地被人按下,程灵转头,刚才还闷头大睡的人现在正按着她的胳膊,掌心温热。
她松了口气,把伞放到沈弈的桌上:“是你的啊,下回别放错了。”
好在她声音不大,并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
沈弈松开她,把伞推到程灵面前:“你的。”
然后继续闷头睡觉。
程灵愣住一瞬:“……什么我的?”
沈弈再次从臂弯中抬头,眉头微蹙着,不知是烦的还是怎么:“买一赠一送的,你不要就扔了。”
“……”
程灵哑口无言。
她低头看了眼,只是一把普通的伞,不是多贵的东西,她松了口气。班级都传沈弈家境不浅,如果他送的太贵,她会有负担。
这把伞就这样收下了,须得承认,其实她心里很喜欢这把伞,她真正拥有的东西不多,这把伞绝对算一个。
她摸着它,才明白,原来握在掌心的东西才叫拥有。
其实程灵也不是不想打伞,只是。
一来她家里的伞都有些旧,并且,不是买来的。
它们都是不知道哪来的活动免费赠的,上面还会印着各种广告,用出去并不体面。
比如她家里有一把伞,就有某爱心女子医院的广告。
这医院的广告铺天盖地,看到这几个字大脑就会自动在后面补上三分钟无痛人流,十几岁的程灵没有办法坦然撑到学校去,倘若别人问她为什么要拿这样的一把伞,她无法回答。
二来,也就是她渐渐不怎么用伞以后,她开始觉得举着一把伞很麻烦。
撑伞,收伞,甚至还要捋好,免得伞面皱皱巴巴,如果不把伞晾干,又会有味道,如若哪天忘带了,上学路上肯定又是淋雨的命。
她宁愿淋着走,因为也不是多大不了的雨,忍着就是了,如果不是瓢泼大雨,也没几个人真的会在淋雨后感冒,那些都是影视剧里才会发生的夸张片段,现实中除非抵抗力弱到爆,否则并不会。
所以沈弈硬塞给她一把伞,纵然喜欢,但在她看来,就是多了个麻烦。
可是心中的某个角落,那个一直被自己按压的少女心,还是不可避免地冒了出来。
——毕竟这是一把很漂亮的伞,她不可能不喜欢。而且,把它撑出去远比那把爱心女子医院要体面。
只是……他送她伞,为什么?她收到了,马上就用,逻辑上似乎说得通,可心里总有个地方,对此感到异样。
像是雨水酥酥麻麻浇在她心头,那种感觉,说不清。
程灵表面如常,只是每次从桌肚里拿东西,都会忍不住瞄上一眼,喜欢中掺杂浓浓忧色。
直到放学铃声响起。
全班都在收拾书包,学了一天的学生像即将出栏的鸟,教室里叽叽喳喳,哄闹一片。
程灵慢吞吞地往书包里装作业,忽然,桌面被人敲了敲。
咚咚。程灵抬头,沈弈上身薄而修长,轻倚桌面,单肩挂书包,已经准备要走了。
程灵抿了抿唇,视线落在他卧蚕中间那颗很小的痣上。
“明天要是不用我的伞。”他的指尖在桌面轻点两下,似在划重点,“——你死定了。”
沈弈说完这句话便走了,一转身,还有极轻微的风,挟着身上洗衣液的味道,干净清爽。
程灵转头看他,少年已经走向门口,早已在等他的几个同学跟上来,其中一个一把搂上他的肩膀,几个男生说说笑笑往外走,他淡淡听着,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走廊。
走廊人来人往,梦境中光芒炽烈,少年身高出众,衬衫白得晃眼。
程灵不知道“死定了”会是什么后果,听起来很可怕又好像没有,但她已经没有办法再拒绝,只好照做。
第二天早读,程灵带着那把新伞进教室,从她出现在门口,沈弈撑着头,眼睛一抬落到她身上,视线向下扫过她的手,又若无其事移开眼。
下了早读,沈弈的朋友过来找他哀嚎语文作业太多写不完,沈弈懒懒靠在椅背上,从桌肚掏出两张卷子,递给他:“吵死了,抄完还我。”
“……我靠,受什么刺激了你,居然借我抄作业!”
男生拿到卷子,激动得要命,一把抱住沈弈,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以前跟你借作业你可都是告诉我‘作业自己写才能有收获’啊!转性了你!”
他压着沈弈用力扑,沈弈向旁边躲,不小心靠到程灵身上。
他肩膀压住她的肩膀,沈弈一脸不耐:“不抄还我,别压着我同桌。”
“抄!我抄!”
梦境吵吵闹闹,画面一转,又来到了新的梦境。
这次的梦很短。
每逢雨天,在教室后面晾伞的也有很多,把本来的过道都占满了。
有的人懒,就会把伞随便找个地方一塞,本来程灵的伞只跟沈弈的挨在一起,好几次因为别人乱塞,把两人的伞分开了。
有一次课间休息,沈弈看到了,他眉目一沉,回头问:“这谁的伞?”
一个本来正在打闹的男生听见了,脖子不由一缩,说:“……我的。”
沈弈:“没地儿放了?”
男生赶紧过来,把伞拿一边去,边收边道歉:“……对不起弈哥,我下次注意。”
沈弈说:“放哪我不管,别把我跟我同桌分开,明白?”
……
程灵从梦境中睁开眼,看了眼手机。
08:17。
不是2017年的8点17,是2022年的8点17。
程灵脑海中还是沈弈十七岁的那句“别把我跟我同桌分开”。
但其实。
不想分开,也还是分了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