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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芳香暗袭无人嗅•花隐 ...

  •   古阳城中还有一个大户。
      花敬之是北陵国有名的学者,生于书香门第,娶有尉氏一妻,膝下有一女,名曰“花隐”。
      话说这花隐自娘胎生出之时手腕上便配有一个精美别致的玉镯,因那玉镯取之不下,又美得不似人间之物,故而城中之人皆传闻,花敬之的这位小女儿是仙子转世,为此,花敬之对她一直疼爱有加。
      玉镯的内壁,刻有一字:笛。
      还有五日,便是花隐出嫁的大好日子。
      依照习俗,男女双方在嫁娶之前不该见面,以免冲了忌讳,但可叹,这花隐本性调皮,又与定亲的男子自小相识,忍了几日,两人终于相约还是要偷偷见面去街中玩闹一番才成。
      她扮成男装,拉着与她一并换装出行的小丫头来到市井之中。
      “小姐……不不,是公子,”小丫头小声哀求着,“小的求求你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若被老爷发现,小的又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哎呀,”花隐挥着男子所用的折扇,毫不在意笑道:“出都出来了,怎么能这么快就回去,再说,陵哥哥还没来,我们说好要一起去找先生算命的。”说着忽然朝远处招了招手,“陵哥哥,这里这里!”
      那被她唤作“陵哥哥”的公子便快步上前走到了花隐身边。
      “去哪去算命比较好呢,听说很多年以前咱们城中有一个名叫胡半仙的神算先生,算的可准了,只不过他也是名扬一时,后来就无故失踪了……要是能找他算就好了。”花隐有些苦恼。
      “其实算不算又如何呢,你嫁给我,自会幸福一生。”陵公子笑着凑到她耳边轻说。
      花隐的脸上泛出几许红晕,“讨厌了你。”
      对话之间,一个身着紫袍的男子走到了她身前。
      “花隐……”
      花隐和陵公子皆抬起眼奇怪地去看。
      “你是谁呀?”她惊异地问道,“诶,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我是疏影。”他苦笑。
      陵公子察觉到疏影看向花隐时不一般的目光,便挺身站到了她身前,冷冷说:“这位公子,花隐是在下的未婚妻子,不知你寻她何事呢?”
      疏影抿了抿嘴唇,艰难地开口问道:“你们要成亲了?”
      两人同时点头。
      “我在找一个小玩意儿,其实也没什么,但那是我朋友曾送给我的礼物,应该是在花隐姑娘身上的……胖胖的,笑着的,很可爱的一个面娃娃。”
      花隐听罢便开始努力地回想,半晌过后,终于恍悟一般,长长地“喔——”了一声,继而一脸歉意道:“似乎是见过一个面人娃娃,我也不知它怎么会在我身上,当时我看它已经旧了,便让下人拿去丢掉了……那是你的么?为何会在我身上?奇怪了……”
      疏影怔住,手指紧握。
      已经……丢掉了么。
      也好。
      她已经忘了啊。

      “方才听你们对话,似乎是在找算命先生?”疏影开口问。
      “是啊。”
      “我知道一个人,他住在百里外的云灵山中,乃是隐居于世的神算,你们若有诚心,可以前往那里求他一算。”
      “真的吗?”花隐和陵公子皆惊喜地问道。
      疏影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如果我也可以丢掉你,如果我也可以失忆你。
      花隐。

      花隐打发身边的小丫头回了府,自己与陵公子一并上了马车,前往百里之外的云灵山,一日之后方才到达。
      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上爬,花隐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山中的景致似曾相识,可又想想,也罢,哪座山上不是花花草草天青水碧的?
      正午时分终于到达了半山腰,山腰中横着一条清澈的小河,小河不远处搭着简单的茅屋,远远地可以望见河边有一抹白色的背影,是名少年,正懒懒地倚在树下打着盹儿。
      慢慢走近。
      少年似乎睡着了,俊美悠然的面容,一身的素锦白袍铺散在绒绒的草叶上,他听到脚步声,翻个身,不大精神地睁开了眼睛。
      “诶?”陵公子率先吃惊起来,“你不是上次在墨云阁中,为花隐画像的那个画师么?”
      少年撑起身子,抬脸瞧瞧站在身前的这一男一女,目光有一时的失神哀伤,而后却又佯装恍然大悟一般,浅浅笑道:“唔,是你们……你们成亲了没?”
      花隐拉着陵公子一并在少年身边坐下来,“没呢,还有几日,我们又是偷偷跑出来的,听闻这山中住着一个算命先生,所以特来求算一命,诶?”说着语调微微一转,“你是墨云阁的画师,又为什么会在这儿?”
      少年看着她熟悉的面容,听着她熟悉的声音,想祝福地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最终作罢,只淡淡道,“这里啊,这里是我家啊,我就住在这儿呢。”
      花隐与陵公子面面相觑,“难道你就是那人口中所说的神算?”
      “是谁告诉你们来这里算命的?”他问。
      陵公子想了想说,“一个很奇怪的陌生人,他说他叫疏影。”
      “唔……这样啊。”
      顷刻间了然。
      “我确是可以算命,姑娘,将手纹给我看一看吧。”
      花隐听罢,乖乖地将手伸给了他。
      他轻托住她的手心,熟悉的悸动,熟悉的温暖,熟悉的纹络,目光定在那细密的曲折上,看了好半晌,眼睛连眨都舍不得眨。
      他曾握着这只手,挥笔作画,告诉她,墨要略浓一点,随心而去,画出来的事物方才灵动。
      他曾握住这只手,告诉她,从现在起,你乖乖站在我身后就好。
      如此深切地怀念起来。
      “怎么?”见他许久不发话,花隐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
      “唔,”他放下她的手,轻轻一笑,转目对陵公子道,“看样子,这位姑娘是福贵之相,将来嫁给公子,定能助公子一路仕途高升,所谓花隐美眷,似水流年,姑娘也定会终生喜乐无忧,此乃上上之命。”
      “真的吗?”花隐与陵公子不由开心地笑问。
      少年点点头,“嗯,真的。”说完站起身来,却不料周身无力,身体又软软地倾倒了下来。
      陵公子吓一跳,匆忙上前扶稳了他,手触到他的心口处,几乎连心跳都摸不出来,陵公子不由担忧问道,“……你没事吧?”
      少年只是摇头,白皙的脸色犹如宣纸。
      聊谈之间,日头渐渐西斜。
      “不早了,两位早些下山吧,免得等到天黑山路不好走。”少年语气温和地提醒道。
      花隐与陵公子闻声站起身来,“多谢招待,后会有期。”
      说罢便欲离山。
      “等等。”少年忽然叫住了两人。
      两人不解地回头,却见那少年已经走进了茅屋之中,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把油纸伞,他将伞递到花隐的手上,目光中露出了几许别样的温柔:“天要下雨了,记得撑伞。”
      会下雨么?
      花隐和陵公子皆不太相信地抬头望了望漫天火红的夕阳,对他的话抱有很大的怀疑。
      少年见状,又将伞往她手中推近了一些,“带上吧,一会儿会下雨的,别忘了,我可是神算呢。”他笑了笑,风轻云淡。
      花隐接了过来,“谢谢,改日我会送还的。”
      少年只是默默地勾了勾唇角。
      “敢问,神算先生是……”
      “我叫墨隐,笔墨的墨,隐世的隐。”
      “墨隐公子再会。”

      花隐与陵公子一并踏上了离山之路。
      那名叫“墨隐”的少年就一直守在茅屋前,定定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目光动也不动。
      半个时辰之后,忽然下起雨来。
      一滴一滴的红色雨珠,铺天盖地落下来,打湿了花隐的脸,陵公子为她撑起伞,在红色的雨幕中继续前行。
      “这雨水……怎么会是红色的?”
      花隐看着眼前如梦似幻的一幕,心头毫无原因就是生生一疼。
      好像有什么挚爱的人,忽然就不见了,可她记不起来。
      她停下脚步,回望走来的山路。
      “好美啊。”
      “是啊,真美。”
      恍恍惚惚中,似是丢掉了什么,那些温暖而美好的事,伴随漫天的红雨,落下来,看不见。
      不记得。
      不记得,谁说过要在一起。
      其实也有比这场红雨更美的。
      更美的是千草坡中那人绝世的睡颜,还有被吵醒之后,笑眯眯地看着她,叫她一声小色女。
      更美的是每日早起背诵永远也背不完的《千咒经》,站在木桩上挥剑,看着朝阳一点一点升起来,练功的时候不小心从半空坠落,那人在千钧一发之刻飞身温柔地拥她入怀。
      更美的是堆得胖胖的大肚子雪人,还有那人凑在自己耳边轻轻呵出的热气,手指在眼前一比,雪花就为她跳起舞来。
      更美的是那人拿过自己手中微微皱了的叶子,毫不顾忌的放到唇边,吹出悠然的曲调。
      更美的是那人对自己说:“我说的在一起是指……你可以毫无顾忌地和我一起上天入地,同进同出,朝访天涯,夜临沧海,和我一起度过一段很漫长的岁月,不止是一百年,也不止是一千年,而是直到我死去,直到你能看见红雨的那一天,你懂吗?”
      她懂的。
      只是她不记得。
      那些记忆,被封存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永远也拾不起来。
      红雨之中,仿佛又听到了谁寂寞的声音。
      一羡蜉蝣,朝生暮死。
      二羡凡侣,携手白头。
      三羡草木,无心无苦。
      四羡飞鸟,归去自如。
      ——有一个神仙,终生都在追逐这四个再简单不过的愿望,却终究一个都没能实现。
      云灵山的茅屋前,那少年已经不见。
      只留下一袭染尽了红尘的仙衣。

      其实在这之前,他与她是见过一面的。
      那是在苏吟风辞世之后,他回到墨云阁,摘下了那面牌匾,正准备将画坊上锁,却有一男一女登门而来。
      “请问,有画师在吗?”少女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他抬眸之间,与她的目光两两相撞。
      手中的画纸因为他的瞬间失神而飘然落地。
      “你是这里画师吗?”少女又问了一遍。
      他觉得自己在那一霎那几乎已经失去了言语,只怔怔地点头。
      而后她将自己的未婚夫也叫了过来,“陵哥哥,这里有人喔,早听爹爹说这间墨云阁以前是非常出名的画坊,就请这里的画师给我画一幅像吧,待我出嫁之后也好给娘亲留个念想。”
      他便上楼取了笔墨纸砚,坐在厅中,一笔一笔地描出她的轮廓。
      她的坐姿还是那般不够老实,动来动去的,不过也没关系了——因为即便闭上眼睛,他也能将她的样貌绘得一分不差。
      但第一张画却废了。
      因为她百无聊赖之刻,忽然唱起了歌:
      “南方有高树,阴小难乘凉。汉江有游女,令吾思断肠。汉江宽又广,无可游对方。长江长且远,竹筏怎通航……”
      调子依旧不准。
      他听得愣住,笔下一顿,一滴墨渍便浸脏了整幅画像。
      好在她并不在意多等些时候,他方又重新画了一幅。
      她问那名陵公子,“我唱的好不好听?”
      “这是多少年前的民谣啊,词俗便也罢了,你唱的还走调,唉。”
      她听完便有些不高兴了,“可是我只会这一首嘛,爹爹也没为我请乐师。”
      正值他完墨,于是他将那幅画像递上前,对她微微笑了笑,“姑娘这一曲,是我听过的最美的民谣,余音绕梁,终生不忘。”
      花隐登时便高兴了起来。
      她目光一瞥,望见了一旁放着的画坊牌匾,“诶,画师为何要将这牌匾摘下来呢?”
      “因为要走了。”
      花隐“喔”了一声,蹲下身来,摸了摸匾上的三个大字,随即眼神一定,忽然觉察到了什么,惊讶叫道:“咦,匾的背面有刻字呢……”
      他的心忽就悬了起来。
      追溯起来,该是在很多年以前,她仗着他的宠溺,便死活非要他在这匾的背后偷偷篆刻下来的。
      ——墨隐生生世世宠爱他的小花隐,此情至死不渝,空口无凭,刻字为证。
      她疑惑起来,指着那行细小的刻字转目看向他:“画师,这行字中的花隐是……”
      他佯装不在意地解释:“我曾有一名小徒,名叫花隐。”
      她站起来,用手指着自己,笑道,“啊,我的名字也叫花隐呢!”
      他眼眸一垂,“唔,同名呢,真巧。”
      “是啊,好巧。”
      她似乎兴致大起,又去抚摸那上面的刻字,却发现,原来在那行誓言之下,还有一小行字:
      ——小妖,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画师,你的徒弟可真幸福啊。”
      他笑而不语。
      花隐于是又去叫陵公子,“你以后也要对我这样,不然我不嫁你的。”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是……”
      他们两人嬉笑着,墨隐便在一边淡淡看着她的笑颜,还有她手腕上那环精致的神界玉镯。

      ——花隐,我就在这里啊。
      ——就在你身边啊。

      人间降下一场红雨之后,花隐与陵公子成了亲。
      自那之后,墨云阁中再也无人居住,就此破落下来。
      花隐再也没见过那名一身白袍,笑起来眼睛微微眯起,一脸温柔的少年。
      也再也没见过那名指引她去云灵山算命的男子,疏影。
      从此,她与陵公子携手走遍了大江南北,看遍了漠北鹰飞。
      只是独独遗忘了谁。
      花隐也曾去过云灵山,想将油伞还给那个名叫“墨隐”的少年,山中却早已空无一人。
      那一日,她走在曲折的山路上,看到路边开满了错落缤纷的花。

      [全文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芳香暗袭无人嗅•花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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