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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   大四的那一年,一切都变得疯狂,就连时钟上的两根指针,也像不要命一样地飞速旋转。我在是否要考研的两难抉择中挣扎,却得不出什么结果。生活变得简单而忙碌,图纸、图纸,到后来一切都只剩下图纸的白色与蓝色。我已经没有时间去和看管墓地的老人闲聊,也没有时间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去墓园中散步,只是偶尔地,在某些因为失眠而不得不早起的清晨,站在阳台上远远地眺望红日的初升。那景象非常奇妙,有种让人说不出来的震撼。淡金色的光芒慢慢地,慢慢地没过一方一方灰白色的石碑,就像是新生和毁灭的联姻。
      煌说过,从医学院的研究生部最高的那扇窗户看过来,就可以看到我们教室的紧闭的窗帘。有时候,当太阳不是很高的时候,就可以看见窗帘上映着的来来往往的人影,就像是一出无声的皮影戏,我是演员之一,而他是唯一的观众。
      我说,你实在该去当一个诗人。
      “诗人在我的字典里等于疯子。”
      “啊……那医生呢?”
      “与天使和恶魔都只有一线之隔的高等生物。”
      他说得非常认真,随后却跟着我一起少有地放纵地大笑。初夏的校园明朗、鲜亮,他的黑发上沾着几团绒绒的柳絮,一身的白衣在阳光下亮得有些耀眼。我忽然想起一个不知从何时何地听来的传说——天使的羽毛落到地上,就会变成光,所以那站在神的右首的至高无上的天使有着十二支光的羽翼。
      后来我也学会在每个傍晚站在教室的窗前远眺医学院的大楼,许许多多的方格小窗都挂着相同颜色的窗帘——那种经过无数次水洗之后的灰白的淡蓝。夕阳的光会从最高层的窗户慢慢地慢慢地往下移动,有一些边缘轮廓模糊不清的黑影在上面晃动着,有时甚至依稀能分辨出高大的药品架。我知道那些黑影中必然有一个是煌,他在某一个窗口的某一条灰白的窗帘后面欣赏着他中意的剧目,但我终究不能确认他究竟在何处。
      然而我在看着他,正如同他在看着我一样。

      研究生考试结束的那一天,我本来想撕掉所有的图纸,一些被压抑在内心深处的破坏的欲望一度疯狂地奔涌,但最终我将它们锁进了柜子的最底层。如果考不上研究生,我将一辈子都不再去碰它们——一切都与我没有关系了。那个柜子里还有一些曾经的文稿,考上大学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带来,但在几次搬迁之中丢失了许多,剩下的则成了老鼠们温暖的床垫。然而我并不在意,小时候细心编织的可笑梦想早已在时间中碎了个干净,即使没有梦人们也依然可以活下去,也许,还能够活得更好。
      我只是有一点微不足道的茫然。
      锁上柜子以后我到阳台上去,西边的白桦林已经长得又高又茂密了,夕阳的光已经不能如从前一样毫无阻碍地穿过。煌在楼下向我挥着手,我知道他一定在叫我的名字,但是声音透过许许多多层厚重的空气传到我耳边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像是古希腊那位跑着回去报捷的勇士,倒在离故土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忙了这么多天,去吃个饭吧,我请客。”
      于是我就和他并肩走在傍晚的人行道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谁也没说去哪里,只是顺着一条陌生的路缓慢地不停地走着,他手舞足蹈地讲述着种种趣事,有几次不经意地将手臂搁在我的肩上,就像是水要从高处流下一样地自然。我默默地听,一如每一次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你以后……打算怎样?”他忽然问道。初上的霓虹灯光落满他的白色的衬衫,弥散着湿热的橙红色气息。
      我的呼吸忽然变得艰难。
      “怎样?又能怎么样呢?”
      “什么叫又能怎样?考研?考博?或者出国?”他瞪大眼睛看着我,“难道你完全没有考虑过吗?”
      这样就很好,就这样上着大学,住在墓园和白桦林的中间,坐在教室最靠边的角落里听讲,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眺望医学院的大楼。每一天每一天地看着煌飞扬的黑发和白衣,听他讲似乎永远也讲不完的趣事,或者是在空无一人的图书馆中,他津津有味地读着医学图书的时候忽然执起我的手臂,用干燥而温暖的手指划过那上面青蓝色的血管……
      我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煌似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但恰巧有一辆汽车呼啸着驶过,我转过头去看那扬起的沙尘,再回头的时候,他已经换上惯有的浑不在意的表情,指着远处街角的一块红色的招牌说,就是那里,那里的荷叶饭和竹筒饭都很好吃。
      有一瞬间我忍不住想问他对将来有什么打算,但是我把到了嘴边的问题和着清香的米饭一起咽下去了,滚烫的感觉顺着喉咙一直滑进胃里,眼泪不知怎么地就落了下来。

      时间就是一切的挽歌。
      煌说这句话时已经是一家大医院的正式的医师,然而却仍然有着随性而行的举止和放荡不羁的笑。淡蓝色的工作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很清爽,但却让我无端地想起它们洗了无数次之后将会浮现出的蒙蒙的灰白。我依然在等待研究生考试的结果,暂时地找了一份兼职的工作。几乎每个下午,煌都会趁检查病房的时候偷偷地溜出来,在我回家必经的一家饮料店里喝饮料,有时候是柠檬,有时候是红茶,还有时候是浅浅的一杯汽酒。看到我来他就会走出来,陪我走上一段路,一直走到医院的后门口,再偷偷地溜回去。途中会经过我们曾经划船的湖,湖面上远远地有一些小小的游船。煌就指着其中的一艘,嘴角带着顽皮的神气。
      “那艘船里的两个人正在看我们,一个在告诉另一个说:夕阳就是天空的挽歌。”
      我笑起来,半真半假地相信了他的话,许久以前我们就曾经坐在船上看桥上的人,所以现在也一定会有人在看着我们。
      “睡不着的时候就听钟的声音吧,一个夜晚会在着滴滴答答的声音中慢慢死去,然后是一个白天,接着又是另一个夜晚,最后就会是听钟的人。每一件东西都在这样的声音中慢慢死去,在时间流逝的声音里——时间就是一切的挽歌。”
      煌扶着桥的栏杆,目光凝聚在深色的水面上,夕阳借着水面在他淡蓝色的外衣上染上粼粼的波光,他的身影又轻又薄,仿佛要被那颤抖的光芒融化。我不知道他那许多纤细的感触究竟从何而来,那样明净的眼神之中又哪里会有如此深沉的苍凉,就好像一片灰黑色的荒野上忽然飞起一只没有牵线的色彩斑斓的风筝,美丽的震憾带着细小的令人战栗的因子在空气中四下飘荡。
      “吓到你了?”
      “不,哪有那么容易。”
      他大笑起来,搁在我肩头的手臂紧了紧,我几乎听得见关节里轻微的响声。

      拿到南方很远的地方的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是在一个下着雨的早晨,那个学校的工程学院很著名。通知书并不华丽,简简单单的白色卡纸上印着学校的主楼,淡蓝色的,环绕着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姹紫嫣红的花。另一面有我的名字和录取的院系,用很温和的行楷写在刻板的印刷字之间,上面盖着鲜红的印章。我对那个城市的印象非常模糊,只知道它靠近海并且四季如春,小时候似乎去过,又似乎是在电视中看过,邻海的公路上有很多高大的椰子树,越过密密的灌木,就能看见淡金色的沙滩。好像也并没有太大的喜悦,只是一下子轻松起来,轻得飘飘荡荡找不到可以依靠的边界。
      我终于有了借口可以逃离这个城市。
      我给煌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只是因为想不起还可以告诉这个城市中其他的什么人。煌在电话那头“啊”了一声,我几乎可以想象出他伸伸舌头一脸惊异的模样,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嬉笑着叫我请客,我默默地点头,忽然想到这是在打电话。
      “你刚才点头了,是不是?”
      线路不太好,煌的声音在话筒中有点瓮瓮的,就像站在一条长长的隧道另一头,每一句话都有着闷闷的好几重回音。
      “你怎么知道?”
      他嘿嘿地笑着不回答,然后说:“晚上我去找你,可别赖帐哦!”
      我拿着听筒站了很久,听着里面短短的鸣音,雨仍然在不停地下,街上的行人躲在五光十色的伞下,仿佛漫无目的地在雨中行走。偶尔飞驰而过的汽车将泥水溅在电话亭透明的玻璃门上,褐色的泥浆慢慢地滑下去,就好像无数只苍白无力的小手,慢慢地从一直以来攀住的唯一的依靠上松开、滑落。
      我突然地觉得有一些恋恋不舍。

      我带着最简单的随身物品离开了这个城市,比来的时候更加简单。煌没有送我,所以我就和来的时候一样,自己一个人去了火车站。其实带走的东西原本会很多,因为是煌帮我收拾的,不过收拾到一半的时候他被一个急诊电话叫走了,我就自作主张地拿掉了很多东西,包括零食、杂志和另外一些零零星星的物品,最后我看见箱子的最底层放着一只饭盒,天蓝色的,半透明的盖子上画着一只扛着萝卜的兔子。一只透明的塑料袋很整齐地套在上面,连一丝细小的皱摺也没有。
      我忽然忘记该怎样呼吸。
      路过墓园的时候我进去和看门的老人告别,告诉他我要到别处去上学了。老人用不能理解的目光看了我许久,仿佛觉得留在这个城市里上学、工作才是天经地义。我曾经住过的那幢房子现在已经空了,我也不知道多久以后才会有人再来住,而他们又能够再住多久;这个老人又能在这里再寂寞多久,又或者从某一天开始,永远地留在这个地方。
      每一件东西都在时间流逝的声音里慢慢死去。时间就是一切的挽歌。
      “那个男孩——总来找你的那个,不去送你吗?”
      “啊……他已经工作了,正好有要忙的事。”
      “那你路上小心。”
      “嗯,谢谢。”
      人行道的地砖有许多都没有铺严实,旅行箱从上面拉过,它们就坑坑洼洼地翘着,发出此起彼伏的声音,缓慢而沉重,一声接着一声,一直纠缠着我的脚步。

      火车开出了很远,我看见月台上有个人在不停地挥手,我不能确定那究竟是不是煌,但我知道那个人一定在叫着某个人的名字,只是声音穿过厚重的无数层的空气传到我的耳边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连最后一丝细小的波动都被淹没在车轮的声音之中,窗外只有干净的空气和北方用作行道树的笔直的白杨。
      古希腊那位奔跑着报捷的勇士,倒在了离故土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就连一支抚慰灵魂的挽歌都没有。

      —Lament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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