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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大学的第二年,我独自在离学校很远的郊区租了房子。房子不大,设施还算是齐全,因为是很偏僻的地方,又紧挨着这座城市的公墓,人们认为不吉利,所以人很少,价钱也很便宜。我住顶楼,站在阳台上可以越过西边那座矮矮的土坡看到另一侧的一片白桦林,视野开阔;东边也没有什么遮挡,只有一方一方的墓地。
      租好了房子的第二天,我回学校宿舍去收拾东西。还没有开学,校园里冷冷清清,同室的同学一个都没有到,锁孔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打开门,就看见一道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射下来,灰尘和细小的纤维在那道光中欢快地舞动。窗帘是暗色的,我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颜色,我并不想把它比作死去很久的小动物的血。我把随身带的箱子打开,胡乱地塞进一些衣物,又装了三大纸箱的书,最后我把桌上所有的东西,小摆设或者笔筒什么的,全部扫进另一只纸箱里,接着就开始对着空荡荡的床铺和桌子发呆。
      煌走进来的时候说了一句:“你回来了啊,怎么不开窗?”然后就径直地从我身边走过去,拉开窗帘。夏末的风一下子吹进来,带着些许的湿气,煌的头发被吹得飘摇而零乱,风灌进他白色的衬衫。他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发现了这间不大的宿舍已经被我的行李塞满了。
      “你要走?”
      “是搬家。”我站起身来顺手把钥匙抛给了他,“既然你来了,我是不会拒绝义务劳工的。”
      他摊开手夸张地苦笑了一下,然后俯身端起三只沉甸甸的书箱。

      煌是学医的,个性却很明朗。之所以用“却”是因为很多学医的男孩都很阴郁,眼神冷冷地打量你仿佛要找个最合适的地方下刀。我和他在很莫名其妙的境况下认识,并且是因为一个很莫名其妙的理由。大一的一天我在食堂里排队打饭,忽然一个黑发的脑袋从我肩头越过来,说:“哎?我们的饭盒好像是一样的啊?”然后他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拉着我谈开了。
      我的饭盒是天蓝色的,半透明的盖子上印着一只扛着萝卜的兔子。
      那天在主干道上告别时他问我是学什么的,我回答说机械,他顽皮地吐了一下舌头,然后带着明快的笑容向我挥手,说有空的话可以去医学院找他,结果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去。直到他来找我时,我已经差不多将他忘掉了。
      我是只离群索居的动物。这也是为什么我要搬出来一个人住的理由。

      煌帮我把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从楼底搬上去,又帮我整理打扫忙了半天。到夕阳满天的时候,我临时租来的房子也有了些家的样子了。我忙着烧水泡茶,煌就坐在桌上眺望西边的天空。那里有一片白桦林,生长得郁郁葱葱,将贴近地平线的天空都遮盖住了,只看得见夕阳散出的细细的金红色的线。
      “你一个人住在墓地旁边,会不会害怕?”他用戏谑的目光看我,“我们院里每年都会有一两个被吓疯的,女生宿舍整晚都会开着灯。”
      “我又不会去挖坟掘墓拖出尸体来解剖。何况高中时我学马克思主义无神论可是一流。”
      “其实我觉得我们的专业很像,我解剖尸体大概就和你拆了机器的外盖看里面的零件差不多的感觉,只有……”他伸出手来比划着,“手感上的差距。”
      “变态!”
      煌爽朗地笑起来,端起我放在他手边的茶,大大地喝了一口,然后差不多全吐出来,张着嘴不停地用手往舌头上扇风。
      “怎么不告诉我是开水!?”

      煌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末班车大概也早就收工,走回学校至少要一小时,可能会赶不上宿舍关门的时间。虽然还没有开学,但夜不归宿也是很大的罪名。煌笑着说没关系,宿舍大门边有根栅栏是坏的,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去。
      “我总不能住你这里吧?虽然都是男生,可影响不好呀。”
      我重重地敲了他的脑袋,他的头发很柔软,比一般男孩的运动头要略长一些,从手指间滑过去不着半分力气,散发着淡淡的不知名的洗发水的味道。

      独居的生活比想象中更加安静。能够听到的声音除了偶尔飞过的鸟的鸣叫,就只剩从东边的墓地中飘来的破碎的哀乐。管理墓地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我搬到这里来的第二个星期认识了他,那时天已经开始有些凉意,我在制服的白衬衫上罩了一件长风衣,结果他就问我是不是作小说的。
      “很少有人会在附近住,偶尔会有年轻人来,说是找灵感,但很快又都走了,你是作小说的吗?”
      我住的那幢房子中有许多套都是空的,但也有一些有人住过的痕迹。我曾在楼道里捡到过一支旧钢笔,笔杆上刻着一个很好听的女孩子的名字。如果我真是作小说的人,我一定可以从这支面目全非的钢笔里牵扯出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我笑笑,回答说我不是作小说的,我会在这里住很长的一段时间,也许是两年,三年,也许还要更久。
      夜里静得有些可怕的时候,我就扯下耳机,把磁带放进录音机里,开大音量。铅笔划在图纸上的沙沙声夹在悠扬的音乐里,我觉得很有梧桐夜雨的诗意。初中的时候我很会写文章,真真假假地发表了几篇,但最终也就连同那个年代一起荒废了。高三的一整年,我在语文课上解物理方程,或者是参照漫画里高大的机器人画一些几百年内都制造不出的机器。实际上我是并不喜欢这样的,只是我的笔悬在纸上却写不出任何的字句。
      我每天早出晚归,在教室里找个最偏僻的位置坐下。有时候一整天都不会和别人说一句话。后来我学会了晚饭后去散步,顺着小径在墓地里绕一圈,向坐在门口的老人点头招呼一下。有时候有些异想天开的想法,是不是每一次我走出来的时候身后都跟了无数的亡灵,或许他们想与我交谈,但我头也不回地走,看不见他们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似乎,连早已在地下安息的人们也知道那个天天来散步的家伙有多无趣。

      铅笔跌落到图纸上的时候,我会不经意地想起煌。他总是规规矩矩地穿着制服却放荡不羁地笑。医学院离工程学院大约有十分钟的路程,小径上是一色的法国梧桐,夏天的时候很荫凉,秋天的时候有浪漫的黄叶,所以也就成了校园里约会的圣地。我只去过一次,是和煌一起去找他的教授的时候。煌刚从实验室出来,穿着一身白大褂,有许多黄叶贴着他的黑发和白衣飘落下来,他轻轻一甩头,微长的黑发就飞扬得零乱飘摇,散发着不知名的洗发水的味道。
      “洗发水?啊……用过很多吧,蓝色的飘柔或者海飞丝什么的,基本上一个月换一种。”
      当有一天我们忽然谈到这个问题时,他就笑着用手指去绕他的头发。天空的苍青落到他充满笑意的眼睛里,我几乎可以看见云朵飘过。煌比我高一点,用女生的审美观来说应该算很帅,唯一的缺点也许是没有运动神经。当男生们一窝蜂地冲向操场的时候,煌一定躲在图书馆里对着几张骨骼或血管的图看得津津有味。如果这时我在旁边,他就会拉起我的手臂,捋起衬衫的袖子左看右看。修长的手指顺着我手臂上的血管滑下来,很痒。
      “你肤色太白了,不健康。”
      “我晒不黑,怎么,你嫉妒?”
      其实我很少去晒太阳,没有非出门不可的理由,我是不想出门的。
      煌有过好几个女朋友,但没有一个超过三个月的。我没有太关心这些事,他也很少提起。有几次我看见他揽着女孩子的肩一路走过来,但没过几天又变成独自一人。
      “怎么,又嫌人家大小姐不够漂亮?”我揶揄他。
      “就是啊,天地良心啊!她长得还没有你漂亮!”
      在那之前我不知道“漂亮”这个词是可以用在男生身上的。结果那天就被煌半推着去照镜子。我的头发很长,差不多已经到了违反校规的边缘了,但教授们是从不会注意到我的,就连学生会的纪律检查人员也让我漏了网。肤色如他说的那样,白得有些不健康。煌在背后用手指绕我的头发。
      “以前没人告诉过你吗?你真的很漂亮。”
      我转过身狠狠地狠狠地瞪他,他却写了一脸的真诚无害地笑着。后来我气乎乎地怀着满心的怨毒给他用开水泡了茶,结果他居然没有再次上当。
      “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的人是无药可救的笨蛋。”

      想过一些琐碎的片段后,我拾起铅笔继续画图,夜在窗外沉寂着,阴阴地没有星光。这时磁带转到了尽头,“咔”的一声跳掉了,声音清脆而突兀。
      我躺在床上想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东西,到后来就分不清究竟是我胡思乱想还是在做梦。我看到许多半透明的亡灵从窗子中飞进来,围着我,其中有孩子,有年轻的少女,还有许多老人。我的房间里仿佛弥散了一种奇妙的东西,我弄不清究竟是看到了,听到了,闻到了还是感到了什么。
      醒来的时候是早晨,空气里落满了金色的阳光。

      冬至的那一天,阳光和暖得如同阳春三月。我不得不把刚刚从箱子最底层翻检出来的羽绒服再塞回去,屋子里浮动着许多细小的羽毛和灰尘。一切都忙完了之后,已经差不多是中午了,我抓起一件风衣罩在单薄的羊毛衫上,打算下楼去吃点什么。附近并没有餐馆或是小吃店,或许我必须走得更远。
      一下楼就看见了煌。他正在和看守墓地的老人交谈,身上穿着大概是没来得及换下的白大褂。他有两三个月没有来过了,也许是找不到本来就十分别扭的入口吧。
      “下午去划船好不好?”
      这是他冲我说的第一句话。然后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似地从包里掏出一件东西,那是个天蓝色的,盖子上印着萝卜和兔子的饭盒。
      “学校食堂终于开窍了,今天的早饭居然有小汤包,你尝尝看。”
      “我记得今天有外国教授团来参观?”
      煌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但随即又笑了。他歪着头看我把汤包一个一个地吃掉,表情很专注。像个孩子。
      “好吃吗?”
      “嗯嗯…有福尔马林的气味。”
      他把双手凑到鼻尖下,翻来覆去地闻了半天。“我有好好洗过手啊,我怎么一点都闻不出来?”
      “骗你的。”我把最后一只汤包塞进他嘴里。他手舞足蹈地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呜声,大概是在骂我吧,不过我并不想理会。十二月的天空原来也可以很蓝,让我忽然很想去划船。
      “我们去划船吧,要手划的船。”

      煌陪着我划了一下午的船,手划的。他划船的技术很高明,就是体力不太好。划到中途他就坐下来休息,脸上刷了一层潮湿的红。
      “我小时候短跑长跑都没及格过。”他自嘲似地说,“高二的时候老爸叫我去当兵,把我吓个半死,后来想想就算去考军校也没可能被录取的,体检这一关一定过不了。”
      “后来你就学医?”
      “我只是变态而已。小时候体检抽血,大家都背过脸去不看,只有我盯着医生手里的针筒,仿佛那东西很有趣似的。第一志愿填了法学,结果没考上,于是就只好学医了。不过有我这种医生,也许是病人的不幸吧。”
      煌在医学院里很有名,因为他成绩很好。
      “你明明学得很好。”
      “大一的一整年我就像在斋戒——看到肉就想呕吐,看到鱼就想到它的内脏。不过后来就习惯了。我果然是个变态啊。”
      他说着就抓起我的手,用手指轻轻划过我手背上青蓝色的血管。我用力挣了挣,小船就在水面上开始摇晃。
      “好了好了,我放开你。要是把船摇翻了我们就完了,这种天气掉到水里,连福尔马林都不要,你我就可以永垂不朽了。”

      毕竟是冬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冷风就不知不觉地吹起来了。煌坐在船尾一下一下地划着桨,小船平稳地滑过湖面。夕阳的暗红色落到他的头发上,瞳孔里和白色的外衣上,远处的桥上有许多的人走过,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们走得很整齐,一样的步伐和一样的速度,就像是电视里的,刚刚打过仗的军队。
      “澜,”我忽然听到煌叫我的名字,“你听过挽歌吗?不是表达哀悼的音乐,而是安抚死者灵魂的歌。”
      我摇摇头。
      煌忽然变得好像一位忧郁的诗人,他放下桨,手指指向西边的天空,越过横在湖面上的桥,那一边是一片暗红色的光。
      “夕阳就是天空的挽歌。你听。”

      —Lament (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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