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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榆也无雨季 ...

  •   榆也无雨季
      23.03.14

      1
      到榆也镇的第二日,我赶上了一场大雨,这场雨来得突然,不分轻重地砸下来,整个小镇包裹在氤氲蒸腾的雾气水汽中,远山的翠绿变成深绿,雾气飘摇其间,颇有共话巴山的味道。

      景致朦胧又迷人,可我却狼狈了,出门没带伞,只好把包顶在头上,在石板路上快跑,寻找一个避雨处。

      说是快跑,可也只是我心里的快跑,奔四的人了,不再是当初的小伙子了,雨天路滑,跑急了怕摔跤,回头再崴了脚就麻烦了。

      雨中视物不清,慌忙跑到一屋檐下避雨,胡乱甩了甩身上和包上的水,这才有功夫确认下自己到底站在了哪家店门前。

      趴在玻璃上向内张望,雨天室内光线昏暗,只在桌前点了盏台灯,能模模糊糊看出有人在桌前伏案工作。玻璃门上的红胶纸已经翘了边,贴出两个大字——“修表”。

      鬼使神差地,我推门走了进去。

      后来想想,或许是上天的安排,让我在榆也镇赶上这场及时雨,让我如此准确地躲在钟表店门前,让我冥冥中推开了这扇门。

      2
      店主人见有人来访,扶着桌子站起身来迎接我,是个满脸沧桑的老妇人,估计七十岁左右,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上皱纹,也让她的身体愈发佝偻。
      她似乎眼神不太好,盯着我看了半天,又转身到桌前拿了花镜戴上,深深看了我一眼后才说话:“修表?”

      哦,对了,这是间钟表屋,我或多或少有些刻板印象了,总觉得修表的活大多是男人做的。
      “不修表,下雨了,我躲个雨。”那一瞬间我还真认真思考了自己是否需要修表,只可惜我手腕上的是Apple Watch,老人家的手艺估计行不通。

      老人家没有驱逐我这位不消费的客人,而是再次盯着我看了许久,久到我有些发毛了,她才开口问道:“来旅游的?”

      我忙点头。

      “稀罕,能来我们这小地方的人可不多。”老人家背着手往室内走,“来这儿坐,这儿的景好。”

      我跟在她身后,通往室内需经过一小段狭长的走廊,昏暗下看不清墙壁本色,但能看出墙上挂着的一排相框,每一张照片都是老妇人的单人照,从年轻时充满年代感的旧照片到如今的四寸塑封光面照片,每一张都仔细收在相框中,见证了时光的流逝和容颜的逝去。

      不得不说老人家年轻时真是位美人,细眉杏眼麻花辫,清纯可人,放在现在绝对秒杀那些电影明星。

      不过,照片里怎么都是她一个人?她的家人呢?怎么连张合照都没有?

      这样想着的功夫,我已跟随她进到室内,是很宽敞的一个房间,有一面大落地窗,窗外竹林雨景尽收眼中,窗户旁边是一张米色旧沙发,沙发上放着一件半成品的毛衣和钩针,我可以想象到老人家戴着花镜,一边欣赏风景一边打毛衣的场景。

      “过来坐。”
      她递给我一杯茶,茶叶在水中上下漂浮,能闻出来这不是什么名贵的茶,甚至茶叶还有些受潮。

      “从哪来的啊?”
      “北京。”

      老人家喝了口茶,点点头,“哦,北京…北京,原来是北京啊。”
      她轻轻笑了下,笑容的含义我读不懂,像是无奈,又像是释怀,又似乎有那么一点苦涩,“北京真的是太远了。”

      远吗?还好吧,坐飞机三个小时。不过要想到榆也镇,还需要坐两个半小时的长途客车。

      老人家之后的很长时间没有再说话,我也安静地喝茶,不过真是奇怪,在家里都会被保姆丢掉的受潮茶,我在这居然喝得很起劲。

      我瞧着不远处的景致,雨水拍在竹叶上,水珠砸落在地,掀起一片泥花,似乎都能闻到泥土的腥气。一半是出于礼貌,一半是出于好奇,我打破沉默,开启第一个话题:“您这照片可真不少,一看就是热爱生活的人。”

      “也不算,就是拍下来留个纪念,怕他再见到我时认不出我,看看年轻时的照片兴许能想起来我。”

      “您丈夫?”我问。
      老人家摇头:“我没有成家,也没有家人。”

      我倒吸一口气,这个年纪居然没有成家,太少见了。我心里不禁对老人家产生很多猜想,关于她的经历,关于她的过往。

      她看了眼窗外,而后看向我,神情是温柔的:“反正今天也没什么活,这雨一时半会也不会停,你再喝两杯茶,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3
      榆也镇出美人,这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唐家的大小姐唐胭,生得那叫一个漂亮,尚在阁中便被订了几门口头亲事,见过她真容的,都说比那画里的神女还要美。

      唐家是大户人家,就这么一个女儿,乡亲们都好奇最后会把唐胭许配给哪家的儿子,说得最多的是茶商林家的大儿子林树清,林唐两家门当户对,这门亲事若是成了,可以说得上是天作之合。

      可只有唐胭知道自己想嫁的是谁,唐家二管家的儿子——陈默生。

      打小陈默生就是唐胭的跟屁虫,唐家的大小姐太淘了,上树掏鸟窝下河摸小鱼,野得不像个大家闺秀,唐老爷怕她一个人在外面疯跑会受伤,便让默生跟在她身边保护她。

      默生对这个调皮的大小姐很是头疼,每天不是在替她处理烂摊子就是在替她处理烂摊子的路上。今天是把馄饨摊的锅掀翻了,明天就是把苏婆家的杏树坐断了,每天都能给他不同的惊喜。

      唐胭这人说话还很不靠谱,总是满嘴跑火车地诓他,而他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怎样,居然真的被她骗了那么多次。
      譬如她非说城西新开了个点心铺,条头糕做得极好,非要默生去给她买。可事实上城西哪有什么点心铺啊?都是她坏心眼的胡诌,不过默生还是去了,还嘱咐她老实呆在府里不要乱跑。回来时他居然真买来了条头糕,唐胭讶异,以为自己这么灵,随口一说便能成真。
      默生也从未告诉她,这包条头糕,是他从城北跑到城南,折腾大半天才买到手的。

      像那种被骗到唐老爷面前呆愣愣来一句“老爷,您找我?”的情况更是数不清发生了多少次,唐胭似乎很喜欢作弄他,喜欢看他出糗,默生拿她没办法,只瞪她一眼,说她是榆也小骗子。
      当然,这种话他只会私下里对唐胭说,这话要是被他父亲听见了,非得扒他一层皮。

      4
      记得是唐胭十七岁那年,家里说要给她张罗一门亲事了,最佳人选当然是林树清。

      是在晚饭时提及这个话题的,唐胭正不亦乐乎地啃着鸡腿,听到这话,咣当一声,鸡腿砸在盘中,竹筷掉落在地,发出一连串叮当响。

      她下意识看向立在一旁的默生,可他低着头,什么也没说,甚至连个眼神对视都没给她。

      默生这人是隐忍惯了的,有什么事情都会烂在心里,面上却不露半分。只是所有人都没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紧攥成拳的双手。

      唐胭心里委屈极了,手一甩,扔下一句“我才不要嫁!”后大步跑了出去。这场面也不是没发生过,大家都只当她是被惯坏了,不管她,继续吃饭,只有她的随从默生跟了出去。

      大晚上的,唐胭失了冷静,只顾着拼命向前跑,一个踩空,从坡上摔下去,脚腕登时肿得老高,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什么原因,她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声音哀恸,让闻者心碎。

      默生闻声而来,她却推开他,说不要他管。

      至于那夜之后的事情,唐胭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回府的那段路,默生背着她,她安静地趴在他身上,似乎还偷偷掉了点眼泪。

      默生的背又宽又温暖,他身体的温度穿过衣物一点点渗进她的皮肤,让她慢慢安定下来。

      那晚默生替她按摩脚腕时,她抓住他的手,问他:“默生,你的手怎么了?”
      掌心里为什么会有渗血的甲痕?

      默生是怎么回答的?他好像没有说一个字。

      5
      唐胭的婚事由于她闹绝食就暂时搁置了,父母兄长只当她是玩心重,不愿意入了他人宗族受拘束,便惯着她,任由她再玩一段时间。

      七月初七,陈默生随唐老爷自上海回榆也,这次谈成了一桩大生意,消解了唐老爷不少对动荡社会的焦虑。当晚唐家宴请宾客,觥筹交错之际,默生带唐胭来到院子里,那晚的星星很闪烁,可他觉得不及唐胭双眸半分。夜色如水,唐胭在这晚收到了他的礼物。

      是块天梭表,细链条,默生花了好大价钱从上海买来的舶来品。

      后来的后来,那是默生离开的第二年,她在报纸上看到天梭表的广告,才发现这表原是一对情侣表,可默生只买了女表,或许是他手中的钱只够买这一只的。

      虽然默生依旧沉默,可唐胭总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些不同了。

      唐胭以为一直把婚事拖下去,就能把自己拖成老姑娘,嫁不出去了,她便可以“将就”地嫁给默生了。可这一拖,却没想到等来了战争。

      是1937年的样子,她听父亲说北平失陷了,紧接着天津、太原、上海都沦陷了,唐老爷惴惴不安地担心着该向哪里逃难,如果逃难,他的家产是否可以全部带走。

      唐老爷想,如果要逃难,是一定要把默生带着的,路上还能有个照应,若是女儿突然犯浑,也只有默生能管住她。可默生却说,国难当头,好男儿必得冲锋陷阵,击退日寇之日,方为还家之日。

      他骨子里是有血性的,唐胭知道。

      送他出发的那天,榆也下了场雨,早起梳洗后,她习惯性戴上他送的手表,却发现指针停掉了。

      似乎是个不好的预兆,可唐胭什么也没说。他一定会以为她又在诓他,又在胡说八道了。

      不过她还是告诉默生,不用担心,我会修好这块表的。

      默生笑了下,抬起手想揉揉她的发顶,可最终还是忍下了冲动。
      “别骗人了,等我回来修吧,等我啊!”默生说。

      汽车发动的时候,唐胭红了眼,她掐着大腿让自己千万别哭出来,可隔着那细密的雨丝,她似乎看到了默生脸上的水意。

      默生走了,他好像也带走了榆也的雨,在那之后的很久,唐胭的心一直是干涸的,榆也再也没有雨季了。

      6
      “所以,默生一直没有回来,您一直留在榆也镇等他?”
      我没有意识到我手心起了一层汗,脊背也有些僵硬了。

      “当初我等了他好久,一直坚信总有一天他会凯旋而归,会把我停掉的手表修好。”老人家喝了一口茶后继续说,“后来也认命了,以为他是留在战场上了。”

      我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生怕我慌乱的神情会泄露某种讯息。我听见她说:“茶喝光了,你去,去我工作台那儿烧一壶水,仔细别烫着。”

      我像个没有生命的机器一样听从她的指挥走出房间,等待水开的时间,我站在电水壶旁,思绪却漂浮了。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家庭环境始终是幸福的。父母恩爱,姐姐和哥哥都很疼爱我,作为小儿子的我从小到大一直没吃过什么苦。

      我一直以我的父亲为荣,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他没有落下一场,他自枪林弹雨中走来,用血肉换来了满门荣耀,也赢得了我母亲的芳心。

      听母亲说,他们是经人介绍的,我姥爷当时是团长,团里的参谋长很看好我父亲,自作主张做了个媒,把他介绍给我母亲,没想到还真促成了一段佳话。

      父亲是个寡言但踏实肯干的人,母亲总是教导我们兄弟要像父亲一样,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记忆中有年父亲生日,母亲送了他一块手表,父亲却从未戴过,他说不喜欢手腕被束缚的感觉,后来那块表似乎是戴在了大哥的腕上。

      如若不是父亲临终前犯糊涂了,口中一直念叨着“炎炎”“榆也”“手表”,我也不会从北京南下,辗转来到榆也小镇,找寻父亲临终混沌时放不下的那段记忆。

      只是…只是…

      水开了,我从思绪中剥离,搓了搓眼睛,端起水壶走向屋内。

      身旁,墙壁上的相框中,十八岁的唐胭笑得正灿烂。

      7
      走出钟表屋时,我依旧是恍惚的。

      雨已经停了,我走在石板路上,积水甩在裤脚上。明明已经喝了那么多茶,可我怎会如此口渴?我迫切地想要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喝上两杯热水,好纾解掉我心里这复杂的情绪。

      一只狸花猫与我迎面走来,冲我喵了两声后跳上树,蹲在树干上一脸警惕地盯着我,像是守护榆也镇的侍卫。

      不过猫侍卫没有耐性,盯了没一会儿便下了树,去捉草丛里的小虫玩。

      我进了一家茶馆,胡乱点了杯茶便在窗边坐下,胃里忽然翻江倒海地难受,我从包里翻找胃药,却不想翻出了一个小木匣。

      打开来看,是一块细链的手表,天梭牌的,看上去有年头了。压在手表下还有一张字条,展开字条,是几行娟秀的小字。

      “好孩子,看到你的第一眼我便明白了,你的眼睛和鼻子真是像极了他,谢谢你让我看到他长大后的样子。”

      “至于这块手表,麻烦你帮我放在他坟前吧。顺便帮我转达一句话——这次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把你送我的表,修好了。”

      我拿起那块手表,似乎还能感受到唐胭身上的余温。窗外的天空渐渐放晴,地面上的潮湿也在慢慢蒸发。

      我想,榆也镇的雨季,这次是真的结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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