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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反客为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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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乱世,英雄豪杰者多半练就出一家独门绝技。只是世人皆知绝技厉害,却少有人知道绝杀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使出的招式。为何啊?倒也不是因为高手们都有谦逊低调的品德,而是出于两种考量。
其一,招式每用一次便多了一丝被敌人看出破绽的可能,因而高手对决出杀招时往往偏好私下单挑,而不喜在众目睽睽之下。
其二,是药三分毒,御气也好幻术也罢,都逃不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命理。
凤舞六幻亦如是。
一切如棋痴所预判的那样,白凤的分身虽有障眼之效,说到底是虚妄之形,每多停留一分,都要多耗原主一分气力,更不必说还得招架另外六剑奴片刻不停的进攻。他们缠斗了近一炷香的时间,这一炷香的时间对白凤而言却有八千岁之长。
越到后边他越觉脚下发虚,一呼一吸之间只觉咽喉灼烫,习习凉风穿肠破肚,利如刀刃生生剜了他的五脏六腑,才忍住痛又隐听得骨骼颤响,四肢仿若被马匹拖着向不同的方向撕扯开,垂眼一看,原是那使链者的链钩咬中了他的右臂,他欲掷羽刃斩断那枷锁,却因体力耗尽被对方抢了一步。便是差了这一芒的功夫,转魄猛拽手中锁链,竟将他向前拖出几步。白凤险险站住,血自伤口渗出,须臾汇涌成流,滴答一声砸在地上,如傲梅落雪地,霜中一点红。
如此一来六剑奴便锁定了目标——流血的那个便是了。白凤亦知幻影再无用处,遂叫虚影散去,剩一人孑立于门前,后背靠门以做支撑,他右臂已动弹不得,只能虚虚垂于身侧,换了左手。
六剑奴的手下败将不少,愿以命相搏战至最后一刻的人却不多。见白凤如此,六剑奴便知他与他们是一类人,求的是不死不休。士可杀,不可辱,同为杀手的六剑奴想成全白凤给他个痛快,偏偏赵大人给他们下的命令是生擒此人,伤人性命的事留给阴阳家的大少司命来做。
命令便是命令,六剑奴不敢僭越。他六人彼此瞅了瞅,皆停了手,左右各站三人中间腾出一条道来。瞎眼老头转过身,朝着大少司命的方向微微欠了欠身,朗声道:“此寇多处筋脉已被我等斩断,有劳两位司命出手做个了结。”
白凤只觉可笑之至,可悲之至。他从来以为他的命只掌握在自己手中,眼下这帮狂徒却如买卖物品一般商讨该由哪一方取他性命。他本就气息不稳,怒火攻心之下忽地眼前一黑,脑子里窜出一些光怪陆离的场景。
先是他被迫坐在小圣贤庄的学堂里,易梦站在台上拿着竹卷敲了敲桌子,让打瞌睡的儒家弟子别睡了起来听故事啦,讲的是讲秦相张仪与姬无命的周旋,讲完后易梦点了子慕来答究竟是谁要杀谁。子慕答“你杀我”,易梦摇头说不对,又点子游来答,子游答“我杀你”,易梦摇头说还是不对。最后易梦点他来答,他迟疑地答了句“我杀了我”,易梦这才太息一声,夸他殆天授。
他还没回过味,那光景便如花灯被人轻轻一拨转至另一面去了。
这次四周空荡荡,偌大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坐在树干之上翻着那三册书卷,每一册中的人都身着奇装异服,画卷亦不连贯,反倒被分成独立的小格,他仔细看了好久才大抵看明白这书传达的机巧。
小伤往大里说,大伤往快死了说。
可这书没有写全,他在第一次看它们时就想问了。
那若是快死了呢?快死了该怎么说?
书的留白在此刻显得尤为合理起来,他闭了眼用沉默为其续上一笔。
若是快死了,那就什么也不说。
门外的喧闹声渐渐散去。暗潮汹涌可比骇浪惊涛可怕多了,晓梦听不真切,忍不住偷偷瞥了瞥陈平,眯眼道:“你如此气定神闲?”
“白凤死守此门。赵高未见形而战,虽众必败。”陈平神色从容,“不管大师出不出手,罗网败局已定。大师是否出手只关乎他的生死。一人之命微若草芥,是救是弃不影响大局。大师若愿救他那自然最好,若不愿救,在下亦没什么好慌乱的呀。”
晓梦见威胁不了他,悻悻收回目光望向前方:“他不害怕吗?”
陈平耸耸肩,引了一句耳熟能详的话来答:“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晓梦将信将疑:“他又不是我道家人,也能看淡生死?”
陈平笑道:“那我换种说法吧。士为知己者死,则不枉此生了。”
晓梦默然片刻,又问:“若罗网杀了他后你等的救兵依旧没到,我又偏不出手呢?”
陈平慵懒地伸了伸手臂,站起身来平心静气地答了一句:“不是还有我一命吗?”
这回答却是晓梦万万没有料到的。她讶然睁大眼盯着陈平看了片刻,又低头看了易梦一眼,最后皱了皱眉也跟着站起身,朝陈平伸了伸手:“拿剑来。”
陈平眸中一亮,忙卸下腰间佩剑递予晓梦:“大师的秋骊呢?”
“我不慎落在小圣贤庄了。”晓梦拔剑出鞘瞅了瞅,微微一扬眉,“看不出来逍遥子如此器重你,他竟把人宗的回春赏你了。”
陈平虽好奇晓梦为何会秋骊离身,但他恐再说下耽误了时间,遂不敢追问,也不敢介绍他的佩剑,只为晓梦将门打开。白凤本靠着门,冷不丁少了支撑,险些后仰摔在晓梦身上,好在他靠着腰力往前挺了挺身子才勉强避开晓梦。这这一动却也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双膝一软再支撑不住俯摔在地。
大少司命正愁手中阴阳合手印发也不是留也不是,突然见白凤倒了而凭空杀出一介人物,心中喜不自胜。她们哪还来得及管她是谁,只把她当送上门的替罪羊用。两位司命对视一眼,颇为默契地偏了手位,把将阴阳合手印朝她的方向打了过去。
那手印青红叠翠,看得复道上的阴阳家弟子们一阵惊呼,晓梦却不慌不忙,直到手印到了跟前才抽剑横挡,自左向右划出一道金色屏障,将那枚赤绿相交的太极符阻在了外边。一时间三种颜色的光交相辉映,晓梦嫌那色彩晃眼,乃使力一劈,那枚太极印瞬间烟消云散,只剩点点金光漂浮在空中。
大少司命顺势退至一旁,赵高眯了眼打量起这个不速之客,同她打招呼道:“你是哪家的小娃娃?”
又一个有眼无珠的。晓梦深吸口气,剑指赵高:“来揍你的小娃娃。”
赵高哪把她放在眼里,闻言哈哈大笑时忽闻大司命道:“赵大人,此人能接下阴阳合手印,怕不是寻常人物,不可小觑。”
赵高经大司命这么一说,当即敛了笑,打量起晓梦手里的剑来。他细细观察一番后,意味深长道:“司命所言甚是。这小娃娃手里拿的是人宗的回春剑。蜃楼果然是风水宝地,人宗的人也来做客,好不热闹。”
大司命有些窘迫不知如何接话,另一边晓梦听自己被归为人宗,登时怒从心起,冷笑一声:“罗网在儒家与张子房论剑还没论够吗?”
短短一句话只叫赵高颜面扫地,他顿时黑了脸色不再回话,虚虚一抬指,六剑奴会其意,一拥而上使了杀招。不料六人才迈一步,顿觉天地静止,一幅水墨画卷缓缓向他们的方向铺展蔓延。六人心知被这墨色沾染便是九死一生,皆匆忙向后退去。赵高亦凭此招认出用剑之人,他惊得怪目圆瞪,讶然喊停:“且慢!”
千万缕墨色竟真的不再向前,虚虚停在六剑奴跟前。赵高缓过一口气,失声问道:“晓梦大师!你为何与帝国为敌?”
“这是什么话?”晓梦不屑地哼了一声,反问道,“我与你为敌即与帝国为敌?几日不见,中车府令竟能代表能代表帝国了?”
“岂敢岂敢。”赵高摇摇头,“流沙勾结墨贼,其心可诛。为陛下排忧解难是罗网职责所在。请大师不要为难在下。”
“你说流沙勾结墨家,可有实证?”
赵高举出一例:“章邯将军奉命抓捕盗跖时曾看到白凤在附近。”
晓梦驳道:“若他是想向帝国投诚,助章邯擒拿盗跖呢?”
赵高抿了抿唇,又举一例:“关押在噬牙狱的丁掌柜是卫庄与盖聂一起救走的。”
晓梦又驳:“那是鬼谷的事,同流沙墨家有什么关系?”
“大师有所不知,盖聂自残月谷出逃后受医仙端木蓉搭救,从此与墨贼形影不离。而卫庄一手搭建了流沙。这两人搅合在一块,事有蹊跷,因而细细考察一番。”
晓梦用眼角余光瞥了白凤一眼,视线又转向赵高:“你称把人打成这模样叫考察?”
赵高面无惭色道:“罗网本是想邀白公子移步一叙,我们好言好语说尽了,奈何说不动他。若不是他做贼心虚,为何不敢应邀?”
“他清不清白我不知道,但你们不由分说便为难人的行径我可是亲眼所见。”晓梦停了停,将语气加重了些,“亦是我亲身经历。那日我在桑海在一间客栈休憩,歇着歇着便被你的人打搅了。几个小喽啰就有如此嚣张的气焰,到底是中车府令平日里没管教他们,还是上行下效?”
赵高倍感屈辱大为光火,他心中已将天宗掌门千刀万剐,可顾及对方是扶苏尊为上宾之人,还是委曲求全,忍怒赔罪道:“是下官失职。待我查明原委,择日定向大师赔罪。”
晓梦并不肯依:“明日复明日,我不喜欢。你不现在解释清楚,推说择日再议,是不是做贼心虚想找托词?”
赵高一退再退,却见晓梦丝毫不给面子,顿时察觉出对方是在刻意刁难。他思忖半晌,撕破了伪装,率先点明局势,反守为攻道:“在这用缓兵之计的真的是在下吗?大师是在等外方兵马来救吧?不劳大师费心,罗网来时已在进蜃楼的路中埋下伏兵,就等着拦截他们呢。”
晓梦摇摇头:“我不知道你说的救兵是什么。”
赵高冷笑一声,意有所指道:“大师自儒家以剑论道后,去了哪里呢?市井之言相传,大师与章邯将军曾在桑海的客栈谈笑风生,不知是真是假?”
“是真。”
“那么章邯将军自觉有愧于陛下挂印而去,大师随之,又是真是假?”
这一回晓梦没答真假,只冷声道:“你的狗腿子刺探消息倒是挺快。”她顿了顿,忽然笑了:“中车府令不会以为章邯麾下士卒会是今夜救兵吧?请章邯来助?中车府令,你比我还异想天开。”
赵高道:“那在下便有一事不解了。大师本与章将军待在一块,今日怎么突然出现在阴阳家?”
“我受人蒙骗,本以为阴阳家大难临头,遂舍了章邯前来蜃楼看戏。”晓梦语气幽幽,自嘲一笑,“不曾想到了才知上当受骗,自己竟成了这戏中人。”
赵高只当晓梦编了蹩脚的借口诓他,故作难以置信状:“阴阳家为陛下鞠躬尽瘁,怎么会大难临头呢?退一步说,即便大师信得市井妄语,你不想着助阴阳家脱困,反倒幸灾乐祸,此非忠臣所为。”
“我本就未侍秦国。”晓梦拧了拧眉,“我在山中清修,不愿掺和你们的事。此行下山也不过是念及公子扶苏礼贤下士再三邀请。他邀我去儒家以剑论道,我去了。剑论完了,道谈完了,我便与你秦国了无干系。”
“放肆!”赵高大喝一声,逮住了晓梦的最后一句借题发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天宗所在之地难道不在我大秦疆土之上?今出此言,与反贼何异!来人啊,给我拿下她!”
六剑奴经过方才的休息虽已恢复了部分体力,但毕竟眼前依旧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墨色,他们皆不愿做首闯之人,迈步也显得有些迟疑。赵高察觉出手下人的犹豫,翕然一甩大袖,朝观战的阴阳家弟子道:“昔有商君徙木立信,赵高不才拙仿,今夜愿以黄金五十镒招有志之士诛杀晓梦。”
此言一出长廊哗然,吵吵囔囔间突闻“咻”地一声,一支冷箭直朝晓梦天灵盖射去。那箭出其不意,顺风而来势不可挡,虽晓梦躲得及时没被击中要害,却也未能完全幸免,额头上被箭簇刮蹭出一道血痕。晓梦抬手擦了擦额头,抬眸向上一扫,其目光之冷澈,使得目光所及处的阴阳家弟子不寒而颤,大骇之下纷纷后退,也不是哪个退得太急压倒了后边的人,竟一个压一个,倒了一排。可这天宗再是盛气凌人,依旧镇不住蠢蠢欲动的人心,在短暂的沉寂后,又从复道的另一端射出了第二箭,这回晓梦有所防备,微一偏首反手一抓,将那箭杆折成两段丢在了地上。
赵高见此招起了效,心中忽生妙计,一边喝令六剑奴退后,一边抬高了赏金:“今夜能杀死流沙白凤与晓梦者,赏黄金一百镒!”
此话一出,引得不少本在犹豫观战的阴阳家弟子欣然加入,刹那间长廊之上冒出一堆弓箭手,藏在人群之间持弓搭箭,对准了晓梦与白凤。便在这箭雨将至之际,晓梦背后紧闭不开的门忽地开了,此惊变叫众人微微一愣,纷纷朝那道门看去。
未几,有一人身着素衣疾步迈出,他衣不带饰,生得面如冠玉,眉眼自带风流,嘴角噙着一丝似有如无的笑意,只肖一眼便叫人难以忘却。赵高认出此人正是那日举荐用易梦的阴阳家弟子,忍不住得意一笑。他本以为对方是为赏金而来争夺功勋,可待赵高定睛一看,见那阴阳家弟子手无兵戈,身未佩剑,不由警觉起来。
可不等赵高做出反应,那人已站至晓梦身侧,风行利落地从袖袋中掏出一瓶状物举至半空,朗声道:“今夜能保晓梦者,皆赏五丹解药。”
他顿了顿,唯恐众人听不明白似的,刻意重复了其中两字又说了一遍:“皆赏。”
——第八卷:运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