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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尚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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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这么一折腾,易梦哪还有心思睡觉。她睡不着,便忍不住要找人倾诉。眼见颜路房内的灯已然熄灭,易梦不好意思吵他,遂打了灯笼去学生寮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抓些未寝之人。
到底少年人的作息就张狂些。易梦走到九曲回廊的第七弯时隔岸的学生寮内还是灯火通明,她欢天喜地,急忙加快了步伐往学生寮的方向走,可待她到了台阶上,推门的刹那屋内烛火纷纷熄灭,只剩一团漆黑。
装什么装,你们玩的都是我玩剩下的。这反应速度太慢啦,连个放风的人都没有,宿管阿姨查你们必是一查一个准。听取一片刻意伪造出的鼾声,易梦觉得好笑,却懒得陪他们演了,于是清了清喉道:“起来起来,我有事让你们做。”
此言一出,至少有一半弟子如卧针毡,掀了被褥坐起身将灯点上,唯唯诺诺地站起身朝易梦行礼道:“师尊。”
另一半审时度势,不好再装,遂也跟着醒来,揉了揉并不朦胧的睡眼,同易梦问好。易梦颔首,扫视一圈屋内,大多数弟子都已起身,唯有角落一睡成“大字型”的弟子仍在呼呼大睡。易梦只道他是真的睡着了,便不去管他。
“坐下说坐下说。”易梦抬手在空中往下压了压,弟子们竟是无一人敢动。易梦不得已只好以自身做表率,盘腿坐在过道上。众人见伏念坐了,这才乖乖坐回榻上。
“今日你们在沧海之滨玩得可好呀?”
“极好!”子慕抢答,摇头晃脑道,“委身于自然,我们深受启发。”
子慕是否受到启发不知道,但他的话确实启发了子游,后者神色一凝,脸上添了些许忧色:“掌门师尊可是想让我们就沧海之滨写些心得?”
这个问题让易梦瞬间想起了她童年的噩梦。学校组织春秋游也好,看电影也罢,任它活动怎么变,不变的是写作文。一篇还好,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也算公平。可游记写多了,就同样的季节、同一个地方、同一群人翻来覆去地写,就叫人为难了。
出游本是一件让人身心愉悦的事,岂能让报告总结毁了乐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易梦不愿让他们承受过她经历的苦难,遂问道:“子游来。我问你,沧海之行让你愤悱了么?”
子游一愣,摇头道:“未有。”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你既然未及愤悱,写什么启发?”
子游惊讶地睁大了眼,感激道:“弟子受教。”
“非独子游,你们也是。可有人因沧海之行愤悱了?”
儒家弟子们不约而同纷纷摇头。
“那不就是了。”易梦耸耸肩,“情之所至,才做文章。”
“多谢掌门师尊提点。”子游心悦诚服,继而好奇道,“那掌门师兄今夜来学生寮是?”
咋的,除了布置功课以外伏念和你们之间就不可能发生其余互动了吗?果然与这群人聊天还是为时过早,他们太敬畏伏念,便不可能畅所欲言。聊不成天,那便为我做事吧。易梦思忖片刻,开口道:“我有一事,想让你们替我去做。”
“必不负师尊所托!”子慕拍了拍胸膛。
我都还没说是什么事你便如此热诚,老铁你是真的铁啊。易梦为这师生情谊感动了一秒,然后向大部分正常人解释道:“我需要各位写一张字。”
“师尊要我们抄什么?”子思怯怯问道。
“不抄不抄。”易梦忙摆摆手澄清,“就写一句话。奇变偶不变。
儒家弟子面面相觑,没人知晓这句话的意思,但不敢贸然发问以免显得自己术业不精。子慕更是爽快道:“这还不容易!师尊要我们什么时候写好?”
“尽快。”易梦斟酌片刻,补充道,“记得用左手写。”
众弟子交换了眼神,越发茫然不知掌门这番吩咐意在何为。不等他们以眼神挑选出一位发言人,又听伏念开口:“写完后不用交给我。过个几日,你们若是在桑海城内看到某大户人家寻千金女儿的画像,就把写的字贴上去盖住。”
听到这儒家弟子们实在忍不住了,齐声问道:“为什么?”
“瞧见没,瞧见没,这便叫愤悱!不问受不了了吧?那我便来启发你们。”易梦轻咳一声,开始绘声绘色地编起了故事,“我有一位朋友,耳听四路眼观八方,事无巨细,他都掌握得清清楚楚。今日他传书信予我,讲了一件男默女泪的事——”
“什么是男默女泪?”子思费解道。
“字面意思。士人闻之不语,女子闻之垂泪。”易梦停了停,补了一句,“互文互文,女子也是可以不语,士人也是可以垂泪的。”
“噢——”
“这桑海城内,有位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那是生得轻云蔽月之貌,流风回雪之姿。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又背顺口了。易梦赶紧改口,“十七为嫁作君妇之龄。这千金养在深闺人未识,可酒香不怕巷子深啊。这么一介德才兼备的窈窕淑女,求娶她的人那是络绎不绝。可这奇女子生性高傲,视钱财于粪土,她瞧不起那些达官贵人,偏偏对一落魄书生青眼有加。”
儒生们听得眼睛都直了,极强的代入感让他们情不自禁往前凑了凑,以便更好地听取后文。
“男婚女嫁讲究的是般配二字。这两人门不当户不对,那千金的父母自然不准这门亲事,便把女儿许配给了桑海城的一位富家公子。”易梦太息一声,见众人皆露怜惜之色,这才话音一转道,“可这千金是位烈女,她已与心爱之人许下白首之约抱柱之盟,遂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婚礼当夜逃了婚,与那书生私奔了。那户人家怕人非议,遂花重金封人口舌,才把这件事压下去,使之不得已传之桑海。可他们急于把女儿找回来,遂听门客谏言耍了阴招。他们将把这姑娘的画像贴满桑海城,说她走失了,并以重金诱百姓汇报她的踪迹。你们说这是仁义之举吗?”
儒家弟子常读《诗》、《书》、《礼》,哪听过这种缠绵悱恻的故事,一时间群情激奋,争相骂道:“不仁不义!”
易梦赞许地点了点头,继续道:“那姑娘若被逮回去,定是被逼嫁做人妇,抱憾终身。仁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路见不平,冷眼以待袖手旁观岂不是成了——”
“道家人。”子慕情不自禁地补了一句。
“……”易梦眼角微微抽了抽,劝他道,“莫拉踩。”
子慕还未回话,睡在角落那弟子突起鼾声,如炸雷一响,惊得子慕浑身一抖。他侧目望向角落,愤然告状道:“师尊,那还有人睡着呢!且让我看看是谁敢在师尊说话时呼呼大睡!”
说着他便要去把那名弟子拉起来,易梦忙喝了一声:“子慕!让他睡吧。”
“可是——”
子游极其厌恶子慕得理不饶人的模样,冷笑一声道:“掌门师尊的话你也要违抗不成?”
子慕这才不情不愿地重新坐下,目光幽幽地飘向角落,偷摸着骂了几声才扭过头,朝伏念道:“子慕失礼,打断师尊了。”
易梦嘴上说着不碍事,心里却骂他臭小子坏我大事。她冥思苦想一阵,终于想起来自己方才编到哪了,咳了两声道:“言而总之,我既然知道了这事,便不打算坐视不管,遂请各位写些东西,将那画像遮盖了。”
”师尊为何不让我们直接将那画像撕下来?”子慕疑问道,“贴张新的东西上去不是多此一举吗?”
“野哉竖子。”子游低低骂了一声。
子慕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羞得满脸通红,仓皇认错。易梦摆摆手道:“子慕求知甚急,无可厚非。君子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我们若将那画像径直撕下,不是明摆着向贴画像的人叫嚣吗?如此一来,少不得与那户人家结怨。可我们若只是张贴新的东西,即使被人家发现了,便是道个歉推说眼拙就能解决的事。”
掌门师尊竟有如此机巧的一面。子游暗暗吃惊,越发叹服:“师尊高见,然弟子还有一事不明。”
“问。”易梦说完,突然get到了白凤的说话模式。
就好比你看了一个笑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而他会不客气地说这好笑吗,客气到了极点也只会说谢谢有笑到。
正常人怎么会这么说话呢?一定是偶像包袱太重,为了保持玄机给他的高冷人设所以长年累月端着说话,玄之又玄的话说多了,渐渐也就活在自己的人设里,畏于变更。他好不容易放下杀手的架子,她怎么可以喊他去面壁思过呢。那倒霉孩子被这么一打压,没准从此越发藏着掖着。
就像这群儒家弟子一样,万言犹在口,却是各个不敢说。
易梦吸取教训,不再端着儒家掌门的架子,换了种问话方式:“子游说说看。”
子游哪猜得到易梦心中百转千回的思绪,他听伏念问了两遍,连忙答道:“弟子不解何为奇变偶不变,想向师尊请教。”
“奇者,单也;偶者,双也。奇变偶不变,便是在说纵有一人搅局,这成双入对的眷侣亦是拆不散的。”
“为何搅局的是一人?”子思不解道。
易梦答不上来了。她编得心力交瘁,眼看山重水复,忽有柳暗花明,子游接口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失道至极,自然形单影只。”
易梦心中长松口气,频频点头大言不惭道:“正是我意。噢对了,还有另外一件事。”
“师尊请说。”
“君子兼济天下的同时不可忘了独善其身。你们写完这句话后,记得留名。道、墨、儒、阴阳、名家、农家、流沙、罗网,诸子百家全写一遍。”
“师尊是想混淆视听呀。”子慕心领神会,建议道,“要不不留儒家的吧?”
易梦摇摇头:“诸子百家全留名了,唯独儒家不在上边,依子慕之见,这事会是谁干的?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掌门师尊远见非凡,弟子受教了。”子慕恍然大悟,恭恭敬敬地抱手行礼,“弟子这便去拿笔墨来写。”
他跃跃欲试正要走,易梦福至心灵,伸手将子慕一拦:“且慢,诸子百家的名字全留了,但是不要留名家。”
“却是为何?”
“公孙先生不是整天没事干就盯着你们三师公吗?我们给她找点事做。”易梦顿了顿道,“他们能无中生有,我们便能李代桃僵。”
“掌门师尊是要我们栽……栽赃?”子思瞪大眼睛,喃喃出声。
“怎么说话的!”子游斥他一声,反驳道,“掌门师尊是教我们以直报怨。”
不愧是被张良挑中打掩护的人,瞧瞧这反应速度,瞧瞧这悟性,瞧瞧这口才。易梦爱屋及乌,伸手摸了摸子游的头,不吝称赞道:“孺子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