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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枕上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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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多年未见过她确切的容颜,然而一见之下,真觉目眩,穿裙仪式上忧郁而稚嫩的孩子已长成光华十足的美人。她着武家公卿装束,一只裤角掀翻剪开,右膝盖鲜血淋离,伤势十分可怖。源氏公子不觉生了怜惜之心:“什么使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安姬觑他一眼,葵姬也仿若未闻似的,只盯着安姬的伤口,一时竟无人回他,十分尴尬,他也只能噤声,看葵姬给她上药。按理说抱着安姬在膝上,上药会十分不便,而且这种事该由侍女做——然而这并非安姬对葵姬的某种作践或者使唤,二人氛围中某种旁若无人的亲密令源氏公子大感诧异。
他那忧郁的幼妹自幼起对父兄都不感兴趣,何以同妻子葵姬如此亲密?
而妻子葵姬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她的视线不知何时已经不再追逐着他了,她的瞳孔也不会再映射出他的身影了。
而看到她对安姬的眼神,源氏公子明白了一点:他的妻子对安姬怀有爱,强烈的关切,母性的关怀,内心的喜爱。这件事情是如此清楚明白——这个房间里那种独属二人的氛围让他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他再次尝试问:“她怎么了?”
葵姬抬起头,探究安姬眼底的神色,对方微微点头,葵姬才转头向丈夫,解释道:“公主从马上坠落,摔伤了膝盖。”
“马上?怎么会是马上?”源氏公子询问。
“我们两人打波罗球时,马发了狂,将公主摔下了马……”葵姬字斟字酌的说。
“波罗球?唐那些贵妇玩的游戏吗?”源氏公子问。
“是的。”葵姬回答。
源氏公子又问:“你们一直在玩这个吗?安姬每天来找你出去,就是为了打波罗球?”
他那不可置信的表情,微妙让葵姬生出一丝恼怒:“是的,陛下也同意。”
“安姬也就罢了,你已是有夫之妇,怎么能陪着她一起胡闹?”
源氏公子还未说完,安姬就打断了他:
“——出去。”
她冰冷的瞳孔毫不避讳的直视着兄长,那漆黑的瞳孔如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她那美艳的冰霜姿容,如同冰雪玫瑰那样令人心颤。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妹妹已经出落得比他毕生见到的女人都要美,比之空蝉,比之夕颜,比之藤壶妃子,她那傲然的美丽使人见了觉得卑然自惭。
她说:“医生就要来了,我只希望葵姬待在这里,您出去吧。”毫不留情的驱逐令,她嗓音里一丝同胞之情也无,源氏公子知道她小时候就是这样,对于自己不感兴趣的人和事物一概漠然冷淡,小的时候,她就只对唐的舶来品和唐的文化感兴趣,对于别的人事,包括生父桐壶天皇,她恐怕都不感兴趣吧。
源氏公子身后,有医生问好进入,源氏公子已经被下了逐客令,只能转身离开,他本想一走了之,但好奇心驱使他在门口悄悄听着医生的诊断。
“……伤势非常严重,伤到了骨头,就算痊愈了也会留疤,行走可能不便……”
“……以后都不能独自骑马了,安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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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膝盖摔坏了,对我也是相当的冷淡呐,虽然生得很美,性情却变得比以前更古怪万分。”源氏公子再次和挚友头中将见面时,这么形容自己的妹妹。
头中将听闻她不能再骑马,一时间竟然也觉得心情复杂。那林中美人高傲的姿态,拿着击鞠杖的英姿还在脑中回闪。
源氏公子还在说:“这样性情古怪,将来怎么和她的夫君和睦相处呢?真不知道她将来会和什么人在一起啊,简直没有哪位男子忍受的了这样的脾性。”
头中将突然说:“那不如……你向陛下说几句,选择我吧。”
源氏公子大为讶异,一时间不说话了,看着头中将,半响之后才说:“你喜欢我那个妹妹吗?”
头中将说:“确是那样。”
“那样很好,我害怕将来她就算结婚,也能把好好一桩婚姻变成噩梦,你能容忍她这性格,而且心悦于她,那就没有比你更好的夫婿人选了,我会向陛下提的。”源氏公子说。
头中将大喜过望,又说:“那你如果见到她,就转告她,就算她不能骑马,我也可以骑马带着她。”
源氏公子匪夷所思:“你们怎么都变得这么古怪?骑马可不是风雅之事。”
头中将只是笑。
……
之后安姬被传唤进宫,桐壶天皇告诉她已给她订婚,对象是左大臣之子头中将,无可置疑,是个前途才貌俱佳的男子。兄长源氏公子也被传唤进宫,他极力告诉妹妹头中将是个不可多得的良配,并且在私下转达了头中将那番话。
安姬非常冷淡:“既然是这样,让他今晚来我们初遇的地方见我。”
夜晚头中将如约抵达森林,他等了很久,安姬才于马上姗姗来迟——她并非自己骑马,而是坐在葵姬身前,由葵姬骑马前来,头中将本来满怀期待,没想到这种场合又见到自己的胞妹,不由得意兴阑珊。
安姬没有下马,也并未穿武家装束,长发曼鬋,仍旧光艳四射,不见憔悴苍白之色,她冷淡的声调在夜空中响起:
“头中将,也许将来我会成为您的妻子,您的枕边人,但是我绝无可能坐在您的马上,您的身前。其中理由您自己心知肚明,您流连花草,寻欢作乐,情人无数,绝非良配,也许将来我们会被某种出于政治的目的联结在一起,但是我绝不会骑在您的马上。我爱骑马,但并非什么人的马都行,我只要葵姬就够了,她就足以带着我前行了。”
实际上就是一场冷酷的回绝。
“将来我们会结婚,但想拥有我的爱与青睐,绝无可能”。
头中将没想到等到这一番拒绝,显得心灰沮丧:“就算您并不青睐我,可我们下辈子是要捆在一起的,您不选择迁就适应我,爱我,这段婚姻会让您也很痛苦。”
她冷淡的回应:“这场订婚本身就是您提出来的,不是吗?您自己早应该知道,这场婚姻不会给我们之中任何人带来幸福,我也不会扭曲自我,迁就而爱上你。”
“那你想要怎样呢?您完全不渴望婚姻吗?不和别人结婚,您以为将来又能怎样?”头中将问。
“……我只想和我喜欢的人永远待在一起,哪怕不是婚姻,我只想去我想去的地方,而不是被婚姻束缚在原地,尤其你这个对象并不令人满意。”安姬握紧葵姬的手,回答,“您在仔细想一想,您真的想和我结婚吗,是被我的品格吸引了,还是仅仅因为我的皮囊而已?若非我长得尚可,您会选择我吗?实际上,您对我一无所知不是吗?如果我貌若无颜女,您会多关注我一眼吗?”
头中将无以作答。
安姬冷淡的看着他的脸,然后叫葵姬调转马头回去。离开森林的途中,葵姬轻轻的问:“因为我吗?”
“什么?”安姬奇怪的问。
“想和喜欢的人待在一起,说的是我吗?”葵姬说,“刚才你说的时候握紧了我的手。”
“我的确很喜欢你。”安姬自然而然的回答。
葵姬饱含感情和温柔的说:“我也喜欢你,安姬。”如被温柔羽绒抚摸,如在上好丝绸中美梦,这温柔的对话如梦那样甜美,她们的眼睛对视了,葵姬的眼神有温柔,有怜爱,然而安姬一看见她的眼神,就明白了一切。
安姬说:“我想,我说的喜欢跟你想的不一样。”
葵姬讶异,然后安姬冷静的说:“你是否搞错了,我对你的喜欢是朋友的喜欢,玩伴的喜欢。其中绝对不掺杂别的成分。”
马停下来了。
如美梦苏醒,被从丝绸中抽离,葵姬的表情慢慢褪色:“你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握紧了我的手……不是还说只要我就够了吗?不是说我是特殊的吗?”
“恐怕你有所误解,我这些话并非什么感情上的暗示。”安姬讶异的眼神如同一把刀,剜得人鲜血淋漓。
“为什么会这样……一直以来受煎熬的只是我而已?怀有背德叛世之爱的只有我,为世俗不容感情痛苦的只有我?一直以来只是我误解了而已?我只是一厢情愿而已?”葵姬的手捏着缰绳正在发白,她那端正的脸蛋上泫然欲泣的表情,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会动容。
安姬只是盯着她的脸:“……不,为什么你会有那样的错觉?我只是很喜欢你而已,我对你并没有那样的感情,为什么你会……”
“——别说了。我送你回去。”她的声音在发颤。
安姬再也不说话了。
第二天,安姬在皇宫里听到葵姬当晚回去就严重发热,高烧不起,她被发热、谵妄折磨得意识不清,她想去看望她,却被拒之门外,仆役还将安姬之前送她的击鞠杖还给她,她只能郁郁回到皇宫,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葵姬为何这样一病不起,但是无法真正感同身受,理解葵姬的心情。
她每天打听得知,葵姬的病一直不好转,反复恶化,半个月后,源氏公子带着悲伤的表情来找到安姬:“她在睡梦中也呼唤着你的名字,去见她一眼吧,可能是最后一面了,她内心里还是想见你啊……”
安姬感到无法掌控的绝望,她去左大臣府中,进葵姬卧室,她已经被病折磨得瘦弱不堪,嘴唇因高烧而干燥裂开,起倒戗刺,仆人说她连水都难以下咽,沉疴难愈,她形神惨顇的样子,令爱戴她的侍女仆役都暗中垂泪——她过去是对人温和,善良宽容的女性,对仆役也和颜悦色,从不曾训斥过哪位一声。
她坐在葵姬床边,凝视她的容颜,过了很久,葵姬费力的睁开眼睛,看见了安姬,用微弱的声音说:“你来啦。”
她点头,葵姬说:“你又来接我去森林了。”
安姬仍旧点头。葵姬说:“我真喜欢那里,晚上的时候虫的叫声,掩映的山峦,我们奔驰远的时候那条黑缎带一样的小溪,在山坡上远眺的灰绿色大地,落日的时候滑动霞色的草,真美好,不是吗?你是怎样给予我勇气,我第一次坐上马,第一次打波罗球,第一次闯进森林深处,第一次忘却丈夫带来的悲伤……”
她的声音微弱下来:“为什么会这样呢……你告诉我唐那边很久以前有一句话叫“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开头很好,却很难有好的结局。如杨贵妃和唐明皇那样,开头很好,最后却是生死相隔……为什么这世间我这样不幸福?原本我是太子妃,结果父亲权衡利弊之下把我嫁给了源氏公子,结果我并未得到夫君的爱……你把我从这种垂泪的日子里拉出来,对我温柔,对我微笑,说你最依赖的就是我……而你也不曾爱过我哪怕一秒钟,为何世间尽是令我痛苦之事?”
安姬轻轻的说:“为何要把你的生命囿闭在爱情里?哪怕没有爱情,你也可以活下去。”
“没有爱,我就无法生存,这是我的生存方式。”她痛苦的说。
安姬说不出话来,她无法理解这样的生存之道。
葵姬又说:“如果无法爱我,一开始你就不该青睐于我,对我投以关注,你不该来到左大臣府上,找到我,牵住我的手,你令我痛苦,令我发狂,你不该对我笑,像孩子那样,纯真而甜蜜,因为我无法察觉你是摧残人心的恶魔,你比源氏公子还令人绝望,你对我的态度,实际上和对兄长并无二致。”
“不一样,比起他们,我更喜欢你。”安姬说。
“啊,到临头,你还在让人痛苦。”葵姬说。
然而安姬无法理解自己又是哪里让她痛苦:“我确实喜欢伤害人,喜欢看人为爱而发狂,饱受折磨,我承认我有那样的特质,可我真的一刻也没有存心折磨你,我没有想过让你受伤,也没有因你的痛苦而快乐,葵。”
葵姬的泪水流下来,划过脸颊,斜斜浸入枕头里。她闭上眼睛,就这样无言的对峙着,没有释然,没有解脱,在遗憾之中,过了很久,安姬发现葵姬已经停止了呼吸。她宣布这一事实时,侍女们都掩面哭泣。
有一位侍女走上来,说:“夫人有东西给您。”于是递上一个螺钿漆盒,安姬打开,里面居然只有折好的一张宣纸,她展开来,不由得觉得非常痛苦: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她知道安姬狂热的爱着唐的文化,才会写下这首唐诗,那是鱼玄机的《赠邻女》,其中故事安姬焉能不知?那是鱼玄机赠给同性情人采苹的诗,两人争执时,总是采萍哭泣垂泪,不过最后都是和好如初。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她死时是夏日黄昏,正值梅雨季节,这季节带来令人躁郁的闷热,如被压迫,被俘虏,被折磨,被损辱。某一刻安姬也有后悔的念头,哪怕无法理解,哪怕觉得荒谬,也有一种强烈的念头,她看着死者的面容,某种难以言说的心痛涌上来,她死前流在枕上的泪还未干涸,安姬轻声的,温柔的,像怕惊扰死者那样低语: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