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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话 [吕蒙x赵云]那一夜 ...


  •   秋尽了。园子里的灌木丛上还剩几个红色的小浆果,被薄雪覆盖着,无人动过,显出些许的寂寥。

      这个年过得并不太平。秋天的时候传来噩耗,荆州失陷,二哥关羽也战死沙场。这个消息的到来让刘备彷佛一下子老了很多,除了军师,没人劝得动他。赵云觉得,他们那代人最强悍最睥睨天下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年夜里,几个歌女正在堂前载歌载舞,但赵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她们是强颜欢笑,也许这惨淡的气氛笼罩了整个西川。

      一个兵士走了进来,附耳向刘备悄悄地说了什么。刘备一惊,随即哈哈地笑了起来,赵云很久没有见主公这么笑过了,然而,笑声中却带着些阴测测地感觉。刘备拿起酒杯,向满堂文武说道:“刚才,我得到了一个最好的新年礼物——江东的吕蒙死了!哈哈哈哈哈!”

      赵云一震,杯中酒几乎洒了出来。满堂却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气氛比方才歌女在时好多了,祝贺的敬酒的干杯的声音不绝于耳,彷佛这样就能冲淡荆州失陷的悲怆气氛。赵云起身,离开了这热闹的人群,独自走到了殿堂之外,伫立在清冷的月光下。

      许多年前,他也是这样伫立在茫茫的北固山上,不同的是,身后有他。而身后的人给他披上的披风,他到如今还在披着。

      一个醇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一时间他几乎要以为是那个人的幻影。可是他很快控制了自己,不是他,那只是军师而已。

      “子龙将军,为什么不去里面和大家喝酒,一个人孤零零在这里站着?”

      赵云转过身。诸葛亮的两鬓也添了些许白发,在月亮下散着微弱的银光。

      “军师,我想知道,吕蒙是怎样死的?”

      诸葛亮不看他,却看着远处未知的某一点:“子龙,我觉得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知道最多的那个人不一定是最幸福的那个人,你说呢?”

      “如果这一次我坚持呢?”

      诸葛亮轻轻叹了一口气。

      “官方消息是,暴病而亡。但你既然问起,我当然要告诉你实话。我想他是被吴侯杀的,据说……”诸葛亮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据说他死的时候身首异处,甚是悲惨。”

      赵云的身体轻轻摇晃了一下,但他撑住了栏杆。

      吴侯,吴侯。果然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脸色永远阴郁着的吴侯。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正如在东吴的那半年,阴沉沉的天气一样。

      在那阴郁露重的天气里,他落下了膝痛的毛病。在沙场上征战多年的伤口一经阴雨绵绵的湿气撩拨,发作起来侵袭得他几乎站不稳。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腿一软,几乎要跪在北固山上。正在此时,身后一个强壮的臂膀托住了他,使他不至于丢脸地跌倒。

      赵云的两臂被人驾着,不能方便地回头,于是在前面低低地说了声谢谢。身后的人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等他完全能站起来,便抽离了他的双臂。赵云这才回头,发现刚才不动声色地帮了他的人,是刚才宴席上那个与他对峙的身影,吕蒙。

      他知道这个人,在南郡的夜幕下,借着火把他也曾见过这个人的脸。但是隔着太远,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在敌对的形势下,完全没有看清这个人的长相。更多的只是传说,传说他是东吴的青年将领中冉冉上升的新星,深得周瑜的器重,有望成为下一代都督的接班人云云。而这个身影,一刻钟前还在甘露寺里与他虎视眈眈地对峙,赵云只注意了他身上的那把佩剑,那是他在贴身格斗中唯一重视的东西。“砰”地一声,火花四溅,他把那个人的剑砍成两半。

      就是这样一个虽然算是盟友,却更像是敌人的人,此刻正站在他的身后,距他只有一步之遥。他温热的呼吸几乎要碰到他的后颈,在交手这么多年以后,赵云终于第一次看清了吕蒙的相貌。

      他长得并不出众,甚至可以说是普通。然而赵云觉得他的眉宇间有某种挥之不去的忧郁,好像是想着太多放不下的心事。看到他打量自己,吕蒙甚至下意识地笑了笑,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的笑容;这笑容与挥之不去的忧郁一起,让赵云不由自主地多了一种亲近的感觉。
      他们都是最有心事,却最不能说的人。

      转瞬想到自己身在吴国,眼下困难重重,赵云表示友好地一拱手:“刚才甘露寺里,云护驾心切,多有得罪了。”他说的是真话,他天性善良,何况对面前的这个青年本来并无恶感。

      吕蒙略微羞涩地回礼:“在下也是奉人之命,身不……”下面两个字没有出口,吕蒙似乎觉得不妥,又吞了回去,很快改成:“将军叱咤沙场,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有空还要向将军讨教几招。”

      赵云脱口而出:“好啊,改日你到我主公府上来,我正想与将军切磋切磋。”

      这话说得冲动,可是赵云并不是没有深思熟虑过。从今日甘露寺看来,孙刘联姻几成定局,他少不得要在这里多住些日子了。既然住下了,与东吴的将领们联络联络感情,也是好的。

      只是他没有意识到,他为何单单邀请了吕蒙。

      而他的邀请很快变成了现实。刘备成亲后,一日吕蒙果然带着他新铸的宝剑来找赵云,而赵云也苦于多日不联系武艺都荒废了,于是两个人真的你一剑我一剑地在后院切磋了起来,这一切磋,就到了傍晚。赵云发现这个青年的脾气意外地与自己相投,不多话,忠心耿耿,还有,对某些事情异乎寻常地执着。

      赵云记得那一晚吕蒙走的时候,有小小朵的雪花飘落下来,落在了院子里无人采摘的深红色浆果上,也落在他白色的披风上,很快与周围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伸手为他拂去。

      此后,吕蒙隔三差五地来找赵云练剑。赵云尴尬地发现,他们俩之间能谈的东西不多。虽然孙刘两家正是如鱼得水的蜜月期,可他们毕竟分属不同势力,政治上朝堂上的事情,说多了对谁都不好。于是他们可谈的就只有武艺,然后从武艺谈到了身世,从身世又谈到了童年。渐渐地,赵云知道了吕蒙家里有年迈的母亲,有待嫁的妹妹,但有一条他一直没敢问出口。其实根本不是什么难回答的问题,也许问了人家也不会在意,只是赵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话到了嘴边上,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吞了回去。

      一天俩人对月小酌,不知怎地,赵云提起当年赵范寡嫂樊氏的事情,讲起在房里撞见妇人的窘状,把吕蒙笑得乐不可支。赵云还是第一次看他这么笑,笑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好像马上就要流出眼泪来一样。笑容掩盖了他脸上本来的忧郁,这让赵云觉得很满足。他不由自主地抬起袖子,想抹平吕蒙眼角的笑纹,却停在了空中。

      吕蒙笑完了,怔怔地说:“子龙,‘国色’的是你,不是她啊。”

      赵云猛地站了起来,直愣愣地看着他。

      吕蒙也站了起来,不明所以,温和注视着他,还在说:“我有一个妹妹,很配将军,要不让她嫁给你如何?”

      赵云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火气,转身就走。

      吕蒙从没见过赵云发脾气,一时间楞了,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追还是该走。

      赵云气走了半天,一回头看见那个人还站在原地,气得说不出话来。忍了又忍,结果脱口而出的是:“子明,你以后休要跟我再提女人,再提女人,我就把你吃了!”

      说完话,两个人都愣了,一时间院子里寂静无声,似乎能听到风吹动枯草的声音。

      良久,吕蒙才木木地说:“啊,我一直以为是我吃你呢。”

      赵云转身暴走,脸上却飞起了红晕。

      吕蒙突然明白过来,心中一片澄明,惊和喜充满了他的心,给了他疾步上前的勇气,让他拉住了赵云的袍子。赵云回头,遇上吕蒙的目光,觉得自己几乎要融化在里面。吕蒙看着他的眼睛,嘶哑的声音说:“子龙,我刚才说的,不是玩笑。”

      他们离得很近,有一刹那赵云几乎以为他们的嘴唇就要碰在一起。他仿佛能闻见吕蒙身上若有若无的气味,那种混着水果和甘草的气味,一丝青涩,一丝甜蜜。这种带着禁忌和限制的幸福让他迷醉,让他禁不住要抱住他。

      下一刻,他们被打断了。“子龙,你在吗?”是刘备的声音。

      两人迅速地分开了;两人都装得若无其事,仿佛刚才只是一个游戏一样。赵云急匆匆地跑了出去,甚至没有来得及与吕蒙告别,而那晚吕蒙拿着剑,在花园里站了好久。

      刘备紧急地喊他过去是因为收到了荆州那边的战报。赵云没有想到在他命运几乎发生扭转的这个晚上,他被主公叫回去研究了半天形势,然后被连夜派回荆州,被军师杖责,然后又急匆匆回到东吴与刘备秘密筹划逃走事宜。等一切都妥当了,他们与东吴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蜜月不复存在,而与东吴官员将领的私下见面,更是变得几乎不可能了。

      这是他们临走的最后一个晚上了。赵云有点心神不宁,把包裹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连刘备也看不下去,说:“你平时都很冷静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赵云说要出去走走,终于骑着马上了北固山。

      四下无人,城里一片微弱的灯火如星般闪耀。山顶萧瑟的风吹过来,正对着明月大江。赵云伫立良久,正要牵马离开,突然一双手搭上了他的双肩。

      赵云猛地回头,就看见了吕蒙的眼睛。他的瞳仁被月亮的光线反射出一种不可知的意味,赵云一时无法分辨,那是什么。

      “就知道你会来这里。”

      “子明,我们……”

      吕蒙的手轻轻地捂住了他的嘴:“不要说,就当不知道。有时候,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一件白色的披风披到了他的身上,丝丝暖意传来。

      “知道你膝盖有伤,大冬天的,还是披着好。”吕蒙脱下了自己的披风,给他系上。两个人静默无言地默默相对,只有布带悉悉索索的声音。

      吕蒙的动作很慢,过了很久才系完。他的手放在赵云的下巴上,赵云几乎以为他要托起他的脸。可是那只是一个静止的动作,良久,吕蒙慢慢地站开。

      赵云轻轻说:“子明,我们,算是朋友吗?”

      看不见的夜里传来模糊的声音。

      “也许还不止是朋友……可是,那有什么用呢?”

      是啊,那有什么用呢。在人命不如草芥的岁月里,在他们分属不同的帝业之梦里,他们那一点小小的感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那静止的手终于拿开了,那靠近的脸终于分开了。赵云一路马不停蹄地护送刘备回到荆州,那一晚上他们拥有的近似的幸福和哀愁的预感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灰飞烟灭,所剩下的,只有一件属于东吴的披风,陪伴他此后的征程。

      在无数次赵云被人嘲笑说他穿得像东吴将领一样的时光里,赵云想,自己竟是什么也没有留给他的。他还记得某天他们在园子里对饮,赵云不经意地问:“你身上是什么味道,这么好闻?”

      吕蒙温柔地笑笑:“可能是我家园子里的金银木,冬天结的果子很好看。”

      于是赵云命人在益州自己的府里也种满了金银木。一年一年过去,灌木变得越来越茂盛,春季开银白色的小花的时候,赵云总想到那年落在吕蒙肩上的雪点。然后花儿变成金黄色,终于落下,到秋末冬初时,枝头终于挂满红色浆果,甜丝丝的味道逐渐侵入房间里。

      赵云站在堂皇的宫殿外,喝尽了手里的最后一杯冷酒。月亮是始终不会变的;只有乌云在周围穿来绕去。军师——哦不,现在的丞相,脚步声已经远了,清冷的冬夜里,只剩下“啪,啪”的梆子声在寂静的益州城里回响。

      第三十九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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