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渡》alkahest

1、第 1 章

　　裕江渡口有一座酒坊，名恰也为“一座酒坊”。
　　李寻欢慢悠悠地走进去。厅内只□□食客，均是短打装扮，无一例外的两个馒头，粗瓷碗中的淡茶色浅而浊。名为酒坊却无人食酒，也难怪，来此的尽是渡夫，久而久之这酒坊也成了歇脚的食店。李寻欢找了处窗边的小座，也不急着叫饭，随意一靠，江上的几簇浪涌也让他看得津津有味。
　　时值秋末，江浅水贫，入冬后便会冻结，因而江边渡口随处可见招揽生意的渡夫，反而衬得在这屋内的漫头粗茶叶成了中骄奢。边城小镇，连江面水汽也是微浊发黄，不足百尺人的面容已不可目及。李寻欢看了那碌碌众人，如世间百态的剪影。果真幽幽众生，都似一个模子刻出，在闹市挤压中求生。幼时玩闹父母膝下，而立小成，有妻儿相伴，若是老来更得片许功名，这便算是令人称道的一世。倏尔李寻欢嘴角一笑，眼睛似掩江南碧波，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他想到了那人。
　　于洛阳一遇，他乘风而来，开口便是一句“好久不见”。仅一言，李寻欢便知，于谁人，卓东来都是一个意外。
　　忽记起别个日子，李寻欢邀了那人入坐凉亭。江南水乡化了他眼中的戾气，李寻欢不禁叹到，不过又是寂寞之人。二人饮得畅快，时有三言两语，不知天降甘露，将二人留在亭中。都说江南雨妙，如泛起薄纱，凡事浸润其中都增了别样风情。卓东来从未见过如此景致，在他的前半生中再美之物于他眼中不过片刻，他的脚步从来只为利益二字主流。风沙凛冽的红花集，全都是豪放狂野的阵仗。
　　江南烟雨，街若浅墨淡着，忽见几把纸伞也若结了轻婉软怨。
　　李寻欢斜倚在旁，手中琼浆细饮，品的却是眼前人。卓东来站于亭边，广袖裘袍任雨打湿，紫色或深或浅，如获新生。他如浅灰中的一抹琼清，目中封存的色彩遇甘霖交染，疯长而生。李新婚换掩唇咳了几声，引得那人回首，待气喘匀他又忽笑道：“东来似从未见过这江南雨。”那人笑了，仰起头道：“未饮先醉。”
　　那日，李寻欢笑得畅快，尤记得那身紫色似要化在雨里，看不真切。
　　他说：“东来，择日渡船如何。”
　　他答：“甚好。”
　　不知那人现在正在何处，半余月前李寻欢外出遭人暗算，他本性不愿累人，于是反向走到这个边城小镇。
　　时才半许，刚刚只是西斜的日头已渐入江面，映红了大片云朵。
　　自打李寻欢进门小二就注意到他。本是书生打扮，目中自有江湖洒脱，再看半鬓风霜，却与他骨血内的风流不羁浑然天成。自进门后，他只坐在那看着渡口，整个晌午未动分毫，引得小二只叹怪人一个。他认不出李寻欢，只因他一没用刀二未饮酒，三却是少了常年雕刻的木像。
　　前半生，于软木他刻去了大半青春年华，于此他只愿长久活着。
　　这二人本是苦浊之命，却冥冥中相遇，重获新生。
　　起风后，渡夫更加快了腿脚，李寻欢心道，再不就时日便是入冬，这渡舟之约不知又要推到何时。他是个及时享乐之人，本未脱凶险，却一心惋惜于失乐，这就是李寻欢。忽得一阵冷风，激得他掩胸咳了数声，微驼着背，外人听来似是要断气一般。好不容易待他止住，却见一张笑颜。
　　窗外忽而将至的马蹄声，引得人侧目，李寻欢微喘着靠在一旁，唇角带笑。他看着江面，连身心都舒畅了很多。随后一人走进酒坊，道：“李公子好兴致，在此观潮，却不知外面找翻了天。”小二从未见过这样的人，面容与方才的公子有七八分相似，却收得一身乖戾之气，眼神慵懒而锐利，一时间忘了手下的活儿。
　　那是身不变的紫。
　　卓东来走到李寻欢身侧，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江面浮有半轮红日，此时风已见软，只方可携片许水纹，架以点点波光，如半世浮生。卓东来心知，唯有李寻欢可使他如此平静地对着轮残日触景感怀。而这一结论偏偏也非冥思苦想而得，却是最为简单的念由心生。
　　李寻欢侧目，恰巧见卓东来被映红的侧面，时日似转回了关外的某个黄昏。他倚了断墙，灌着烧刀子，却不知残日映红了何人面，断了离人愁。如今，他深知这老天给予他的幸事，人生于世，能携一知己，同饮佳酿，共赏半片残日，已是足矣。念及此伸手搭了卓东来的肩膀，刚要开口，卓东来却接过话头，“无非走不动需人扶持，我自不会笑话你。”李寻欢面上倒也没有几分赧然，自将大半身重量压了过去。
　　“你怎知寻到此处？”
　　卓东来笑得以为不明。
　　小二半响才回过心神，方想起那人白坐了整个晌午，半分钱都没有捞得。懊恼地去收拾桌子，却见面上躺着枚元宝，立马眉开眼笑。
　　江上一叶轻舟，两人一立一卧。
　　风吹散了些卓东来的鬓发，他半眯了眼睛，似是享受这浪沉潮涌。却听李寻欢笑道：“我倒要谢了那小人兄，此道方可与东来共享轻舟渡。”许久，他又道：“你早知我会于此处等你。”听了这话，卓东来笑了，洗尽阴郁他笑得畅快，却又是未言半分。
　　待轻舟渐行渐远，舟上人影似要融入落霞之中，就如他们本就是仙客碧落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