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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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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美酒夜光杯,这是世人用滥的词调。
认识卓东来的人都知晓他好品葡萄酒,也知晓他从不常理出牌。此时,他面前摆着两杯浅盏。若说平凡至极,细看却又拍案叫绝。一金一木,非常人所见的酒盏。金者,细长腰身,如嵌灿星。金本为贵器,配了几颗鸽卵状的红宝石,杯内红浆摇曳,说是妖冶摄魂也非托大。再看木器,貌似东瀛酒盏,宽沿浅肚,细纹遍布,倒像是从街边捡的废品。却说杯中酒,就了木面软木的质地浸入杯体,像是琼浆本草纠缠相生。酒甜洌而木棉生炙,更添风趣。
像卓东来这样的人,他最懂怎样把自己弄得舒适,却也非贪图享乐之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有一个目的。比如近日,他在等人。虽是阳春三月,这边城却比不了江南的江绿水清,这个季节正是风盛之时。半卷着尘沙的风灾凉亭外打转。卓东来依旧一身浓紫,俨然是这里一抹最耐人寻味的浓墨重彩。
谁人不知卓东来好紫裘,谁人不知只有卓东来才可把紫裘穿得韵味耐品。
此刻,他未动桌上的两盏酒,半靠在一旁。上好的玲珑坊的货品,阔袖宽摆,风起而奏鸣霜散云破却不及这方引得腕口狐毛轻动,硬风软绒,甚有些撩人心弦。几条街之外,又歌女吟唱,传来歌声已碎,卓东来听在耳中,句句拼接方晓是一首唱滥了的《钗头凤》。
卓东来有时,也喜从无趣之事中寻找乐趣。
脚步已至,卓东来睁开半眯的眼睛,对着来人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张员外,让卓某好等。”初而占上礼宾之位,这是卓东来的习惯,手段之外,勿失礼数,礼遇之术,可抵百言。
来人呵呵一笑,随即被桌上的两杯美酒所吸引。
“卓兄此番是?”
“品酒。”沉吟片刻,又开口道,“细微中方见真章。”
约摸两个时辰,张员外从凉亭走出,随时初春乍寒,但额上已见薄汗,冷风吹过,浑身不免一颤,他生来自傲却也不禁低了头。能生生从皇家手里抢过这趟镖,他卓东来,是个人物。却见凉亭中人,拿起杯子,将之饮尽,唇角带笑,目中映出漠北半片风沙。
回去之后将此事说与司马超群听了,他眉头抖了抖,卓东来却未深料个中意味便回了房。沐浴后洗去尘沙,却见外屋桌上摆了一坛酒。他不是好酒之人,只因喝酒误事,却又喜闲暇之时小品半酌以养性情。若问起酒为何物,他便会说害人之物也是助人之物,随后又挑上几分意味不明的笑。外人从不多想,没有人试图去了解它,这是件危险的事情。
在卓东来心里,或许也需知己,了解他之所思,一人足以。又或许,这只是个或许。
别人困惑于他,他却对人懂之透彻。比如现在,他不用拍开泥封也知道这壶里只能是竹叶青。他不喜欢竹叶青,那时两个人品的酒,而司马却不懂此道。
外人只道卓东来喜怒无常,出手狠辣,当真见过一回,却只记得仿佛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黄历本是吉日,大镖局内却好似阴云遍布,卓东来从外归来便听闻司马超群推了张员外那趟镖。
他能容忍司马超群的各种暗中动作,却不能容忍他的妇人之仁,卓东来知道这个江湖不讲道义,若不想被吃掉只得让他没命吃。当即阴沉了脸色,坐在桌旁。紫裘已被抛在一旁,他只面染霜色,沉默片刻忽得拍开那坛竹叶青的逆风,抬手向口中灌去。
他气司马超群的不知轻重。
更不允许他毁了卓东来亲手创造的大镖局和他自己。
卓东来不是妄自菲薄之人,可日久的郁结在心的孤廖却是非药石可医,只得用浆液压下。
不久,便空了酒坛,卓东来半靠在软塌上,已露醉意。
夜间霜重风盛,卓东来醒来时,桌旁坐了一人正细细品酒。卓东来当即酒醒了大半,却依旧是半靠的姿势,注意着那人的一举一动。来人白衣素装,窄袖软靴,衣装上的细皱看上去也为恣意而生。他小口抿酒,目光含笑,似乎这已是世上最闲适的享受。未等卓东来开口,那人说道:“这世上最妙之物便为酒,先生方才的喝法是在不得要领。”
他坐在椅子上,普通的硬木圈椅,杨柳八仙桌,却好似靠在软塌之上。含笑看来,他目中仿佛掩着伤痛,却又像看透了世事无常,陡生了风流潇洒。卓东来从未见过这样喝酒的姿势,二分懒散三分文雅,又有半数的浪子不羁。只一眼,卓东来料定,他是个有故事的人。
忽而起风,来人卷发应风而起,他摇晃着头哈哈笑道:“你说那烟花柳巷的女子虽是恣意,却不及这夜风半片逍遥。”风似应声而剧,卷得窗纸呼呼作响,那人迎风而立,看不清面容。漠北之风如未驯野马,与那人白色衣摆交相呼应,甚有些羽化登仙之势。风仓促而至,呼啸而散,却留下通耳语:“院寂虫鸣催人倦
日夜带伤
载舟涌流而逡
颜旧知己生
酒醒人醉幻目绝
几番流转
卷蹄携沙半掩
唯念洛阳风”
卓东来再未酒醉,自也再未见过那日梦中人。
多年之后,当他遇到一名叫李寻欢的怪人时,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好久不见”。
李寻欢是个有趣的人。在洛阳,他初遇卓东来,那人一身紫裘,带了遍体伤痛随风而来。而当他听罢一句“好久不见”后,便知二人相遇,乃是上天注定。
有时李寻欢问起当日卓东来怎的一句没头没脑的“好久不见”,那人便淡淡一哼,却又是一派佛曰不可说之态。这便成两人间的一番约定俗成,你问我却不答,这样便可纠缠几世。从此李寻欢多了一长久的乐趣,卓东来多了一长久的知人。总之,唯有此二人一道,才可相安无事。
这已是说不尽的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