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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谋生之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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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逐笙,现在应该叫她盛羽了,至从那天和小观一起被人从井里救上来后,终于决定留在这个世界,以盛羽的身份开始新生活。
可新生活好像并不为此欢欣雀跃,反而打算用悲摧的现实给她这个非法入侵者来个迎头痛击,譬如眼前这本赤字连连的破帐本。
“姐姐,待会儿收了月钱后,给我买肉吃吧。”小观挨在她身边,黑葡萄似的眼睛眨啊眨的,盛羽怀疑如果他有尾巴的话,此刻一定摇到天上了。
那天在井里,她情急之下说了大实话,本以为一定会吓着小观,没想到这孩子完全无视了。相反,因为差点一起溺死,小观对她的依恋程度升华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粘人粘得越发厉害。
盛羽忧愁地揉揉额角,这两天在小观颠三倒四的解释下,又看了帐本,她终于连猜带蒙地弄明白了未云门奇怪的管理模式。
未云门门下人丁稀少,上一辈的,独剩一个陆成泽陆师叔。陆师叔性格古板,精通医术,爱好和特长就是拿针扎人,这一点盛羽早有领教。
第二辈有五人,除去盛羽姐弟,尚有师兄三位。
大师兄孟悟是个消息贩子,有一手绝活——口技。凡是被他听到的事,只要肯给钱,他立马能给你学得惟妙惟肖就跟实景重现一样不差分毫。
二师兄陶晋是个赌场老千,不过学艺不精,十千九抓,大师兄挣到的钱大部分拿来赎他了。
三师兄齐柯,也就是从井里救了盛羽姐弟的那位,他比较正常,个性老实憨厚,主业是打猎和采药。
剩余其他人,就全是老少妇孺了。其实认真算起来,他们也不是门人,听说全是上代掌门人在历年灾荒中陆续救回来的灾民,有的已在一起生活了十来年。多年下来,大家早已习惯享受未云门的照顾,当初的感激之情也逐渐演变为理所应当。
未云门没有恒产,用于保障门人生活的经费,全由门下几位师兄上缴的月钱苦苦支撑。可未云门的师兄们都是比较有想法的人,他们热爱自由,崇尚“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于是月钱还是缴的,只是缴的数量和频率就像赌桌上开大小——非常飘渺。
扔开帐本,盛羽痛苦地揪住自己的头发,“这算哪门子掌门?明明就是个管家婆!呜呜呜,我不想当管家婆,如果命运一定要让我成为婆,我宁愿是包租婆。”
经过某人自称是鬼魂一事后,小观的心理承受能力被锻炼得极为强大,对她这种间歇式发狂,一般会自动无视。可能这一次盛羽同学发狂发得久了点,小观有点忍无可忍,于是一脸无辜地丢出一句狠话,“一会儿的月会,陆师叔也会到。他最近都没遇上可以扎针的对象,心情很暴燥哦!”
嚎得正起劲的某倒霉蛋抖了一下,哀怨地瞅他一眼。
这一瞅,却瞅到小观脸色甚差。
倒霉蛋揪揪那张没几量肉的小脸,有点心疼,“你正在长身体,每天吃这么少,难怪脸色差。”
小观想起刚才提过的要求,十分醒目地抓紧机会再次进行重申:“唔,姐姐,我想吃肉,红烧肉。”
也对,大锅饭确实没油水,不仅小观想吃肉,就连盛羽自己嘴里都快要淡出鸟来了。于是拿定主意,这种日子,说什么也不能再继续。
“小观,既然我是你姐姐,肯定什么都听我的,对不?”
小观转转眼珠,“那可不一定,得看是什么事。”
他还挺多条件。
盛羽在他额上敲了个暴栗,威胁道:“你不想吃肉了?”
“嗯,那个……看在有肉吃的份上,我可以认真考虑。”
果然识时务。
“那今晚收拾收拾,跟我跑路。”
“跑路?!”
不跑路难道一起等死咩?
小观一双溜圆的眼睛骨碌碌转了转,两粒盈盈的黑葡萄,像镜子一样映出盛羽的脸。
盛羽被那双眼睛盯得脸上一红,心虚地摊手,“未云门那本破帐,哪养得起这么一大帮老爷?我是圣女可不是圣母,又没三头六臂,咱惹不起还躲得起。不过你放心,姐姐绝不会丢下小观,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搂住小观,真心觉得上天也不算太无情,总算给了她这么个安慰。
小观却推开她,小小的面孔露出成年人般的郑重,“我不走。”
这孩子,又闹别扭。
盛羽皱紧眉头,正要开口,却被小观大声打断,“如果你一定要走,就自己走吧,我知道你其实并不是我姐姐,我姐姐绝不会丢下未云门自己跑掉。”
窗外吹过一阵风,撩得门前空地上的干草垛尘絮满天,屋子里却蓦然静了下来。
盛羽哑口无言。
她当然不是盛羽,这是他俩心知肚明的秘密。只是,为着某种原因,或某种感情,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视而不见。她再也回不去,表面再嘻笑无事,心里也是惶恐不安的,她需要一个亲人,一个寄托,这样才能让她感觉自己不是虚无的,她的脚踏在实地上,她的人生是真实存在的,她不是一个怪物。
而小观,他应该和她一样,他爱自己的姐姐,即使面前这个姐姐可能换了灵魂,可她毕竟是热的,活的,能给他甜甜的微笑,温柔的关怀,比起一无所有,他选择了默认。
他们一直平衡得很好,盛羽以为他们可以一直继续下去,直到这个生命的终结。可如今,为着那些门人,小观拆穿了她,毫不留情地戳破了虚伪的泡泡——她不是盛羽,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有许多话,本不该说出来。
“未云门的人虽然看起来没用,可都是很好的人。爹娘死后,我和姐姐年纪小,是大家给我们饭吃,给我们衣裳穿。你掉到井里,昏迷不醒时,是陆师叔为你治病,三婶给你煎药,隔壁的陈伯母天天过来帮你擦身,王三叔拿家里的鸡蛋给你补身子……如果我们这样走掉,大家都会很难过,未云门会散掉,也许……”他眼眶微红,“大家就再也见不到面。如果你真是我姐姐,绝不会这样做,因为我姐姐明白,这对不起照顾过我们的这些人,更无法向九泉下的爹娘交代。”
可惜正如小观所说,她不是那个姐姐。
盛羽笑一笑,默默转身。
“你走,你走好了,我绝不会拦你!”
某人从善如流继续走。
“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继续走,到门口。
“姐姐……”小观扑上来抱住她,“你真走啊?你不要我了?你说过会永远陪着我的,你骗人……”
“小观,”盛羽头痛地抚额,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用极为诚恳地语气说:“你能不能不要再演穷摇苦情戏了,我有点晕。”
小观眨巴眨巴眼,哽咽着问:“……什么叫穷摇苦情戏?”
也对哦,他哪里明白看穷摇苦情戏的痛不欲生。
盛羽仰天无语,算她倒霉,竟然穿到古代当圣女。反正圣女和圣母也不过一字之差,咬咬牙,权当从1.0版升级到2.0版好了。
盛羽揪揪小观头上的小髻,不情不愿地说,“这样好了,一人退一步。要我留在未云门,得看大家肯不肯配合改变。一会儿报帐时我有大事宣布,你全力配合,若他们不听,不仅我会走,还会绑你一起走。”
小观咬着唇,小声道:“你想干嘛?”
盛羽瞪他一眼,握拳,“还能干嘛?要大家一起活下去,只、有、改、革!”
“……哦。”小观吸吸鼻子,默默拿衣袖抹去尚未干透的泪痕,心里却在讷闷:改革?!那是啥东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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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观说的那个月会,就设在他们茅草屋前的那块空地上。盛羽是做了充足准备才来的。
她原本的计划,是先痛斥未云门落后的管理模式阻碍了历史前进的步伐,再以深入浅出的语言,推出改革大计,最后再描绘一个人人向往的富裕和谐的未来,高高挂在天上以供幻想。相信大家一定会很鼓舞,很激动。
那绝对会是一场时代与时代,文明与文明的激烈碰撞,一场慷慨激昂,闪动着智慧之光的演讲。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这会儿,她端着只缺了口的粗陶大瓷碗,盘腿坐在干草堆上,身后背景是个歪七扭八的干草垛,脚边还蹲了条隔壁七姨家的大黄狗,气势与预想相比,未免相差太远。
“小羽,喏,这个月的钱。”大师兄孟悟交上最后一笔。
盛羽接下那可怜的几十个铜钱,叹了口气,“三位师兄和陆师叔交来钱加一块总共是二两六钱银子。我研究了一下帐本,时下一石最差的下白米便要九钱,刨去掺在里面的碎土沙石只余半石,再加灯油烛蜡,针线布料,咱们未云门这个家,难当啊。”
话说出去,盛羽瞧瞧四周众人,却都是打嗑睡的打嗑睡,聊天的聊天,貌似大家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虽然出师不利放了个哑炮,但来自文明社会的现代人,自然不会和古代的乡野村民一般见识。
想了想,她拿铜钱“铛铛”敲了敲碗边,高声道:“哎,来来来,大家听我说,我想了好几天,终于想了个改革方案。我们不能再每天浑浑噩噩了,要合理利用资源……”(以下省略动员大会村长发言稿若千字。)
盛羽噼里啪啦,手舞足蹈,只讲得口沫横飞,嘴角冒泡。
脚边的大黄狗低低呜了一声,两耳朵一耷拉,趴低身子把脑袋枕到自己前肢上,睡了。
此时,加上她自己,未云门门下十六人济济一堂,或站或蹲,东倒西歪,虽然形象不好,人丁倒也算兴旺。
可惜没有一个门人从她话中领悟到划时代改革的历史意义,依旧发呆的发呆,绣花的绣花,甚至还有一个盛羽搞不清名字的阿婶,正一边摘菜一边拿剩余的烂叶子喂鸡。
盛羽摸了摸脑门,一手都是汗。
齐师兄站得离她近,人也老实厚道,见她样子窘迫便低声问:“小羽可是有什么好法子?”
做饭的三婶听到了,鼻子根里发出极轻的一哧,似笑非笑道:“圣女落了次井,想法也变古怪了。咱们未云门多年来都是这样,过得好好的,搞什么改,改啥来着?”
三婶,改革!改革你明白么?算了,再说十遍你也不会明白。
盛羽沉默地站起身,将手里那串铜钱塞回到大师兄手里。退了几步,找了块没垫干草的硬地,用脚跺跺试了试,嗯,挺硬的,合格。
接着,她举高了那只破瓷碗……猛地一摔。
“啪”,瓷碗摔到地上,瓷片四溅。
空地上立刻安静了,连那位喂鸡的阿婶,好菜叶子被鸡啃了都没发现。
盛羽抹了抹手,开始入戏,“小羽无能,虽日日为门中事务殚精竭虑,却不能保一门温饱,不仅师叔师婶师兄们常常清粥裹腹,日益憔悴,就连大黄,”她指指那只狗,目光沉痛,“也瘦得只剩下皮包骨。我,我,唉……思来想去,实在无颜再当如此重任,所以……决定,退-位-让-贤!”
众人面面相觑,静了好一会儿,还是齐师兄慢吞吞地开了口,“小羽啊,莫非……那井水真的浸坏了你脑子?”
盛羽眨了眨眼,“你要这么想,也未尝不可。”
她这句极不负责任的话终于激怒了某位领导。
陆师叔捋了把胡子,凉凉看她一眼,气定山河地说:“掌门之位岂能容你如此儿戏!”
说起来这陆师叔也算是未云门里长老级的人物了,他说一句,顶过盛羽讲一百句,盛羽就不明白,为啥掌门不是他?由此可见,这掌门之位的确不是个好差事。
“陆师叔,”她诚恳地说:“其实我瞧您当掌门就挺合适的。”
陆师叔断然拒绝,“大家都知道,老夫向来淡泊名利。”
盛羽喷了,这名利,给谁谁都想淡泊。
不过戏没唱完,她还得强忍着继续沉痛,“连德高望重的陆师叔都不愿做掌门,唉,天下果然无不散之筵席么?既然这样,那不如……分家散伙算了。”
这才是她的撒手锏,无目标,无追求,无武功的三无门派,没有存在价值。她可以帮他们,但必须他们懂得自救,否则,不如真散伙算了。
空地上再次安静,可接着就是惊涛骇浪。
“那怎么行,当初老掌门接我们来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不是忘祖吗?小羽你可不能这么冲动啊!”
“圣女不要抛弃我们……”
“什么圣女,至从落了井,圣女就变成妖女了。”
……
陆师叔虎目怒睁,冷笑一声,山羊胡子抖三抖,“我看你不是落水浸坏了脑子,是被恶鬼附了身,竟敢说分家?你,你根本就是忘恩负义欺师灭祖!分家?未云门传到你这一代,足有两百多年,是你有资格说分就分,说散就散的么?”
呃,姜是老的辣,陆师叔果然好眼力,竟然看出她是被鬼附了身,看来他老人家要是不当郎中,还可以摇个幡子去捉鬼。
盛羽干笑两声道:“不散也不是不可以。三条路,要么您当掌门,我带小观退出单过。要还认我当掌门,从今往后就得按着我的新规矩行事。未云门可以同舟共济,但绝不是偷懒揩油混日子的地方。要两条都不同意,那咱们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绝不挽留。”
活人都变成了木桩子,只有那几只鸡来回扑腾得挺欢快。
盛羽欣赏了会儿它们的活泼友爱,又一溜扫了各桩子一遍,微笑道:“若是大家都没话说,我就当是默许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从此天高海阔,愿诸君御风高翔。”
说罢,便向众人拱拱手,拽着小观一起回屋。
“且慢。”人影一闪,却是齐师兄堵住她的去路。
盛羽感激他救过自己和小观,态度格外温和,和颜道:“齐师兄还有何高见?”
齐师兄顿了顿,话还没说脸先红了,呐呐半天方才道:“小羽,我答应过师父,一定会照顾你和小观,你有何新规矩就说,我全听你的。”
“当真?”
齐柯点头。
“那好,以后我们三个一起闯江湖。”盛羽笑道,“叫个什么名号呢,不如叫浮云帮如何?”
“圣女……我也相信你,一切都听你的。”
有人开了头,附议便不再是件难事。未云门即使再破败,多年来也是大家的靠山,没有人愿意看见它解散。于是盛羽的身后陆续传来或犹疑或坚定的各种声音,“我和齐师兄一样。”
“我也是。”
“还有我。”
………
果然,人都是重感情的,也是畏惧改变的,改变意味着未知,而当大改变和小改变冲突时,自然会取小避大。
盛羽笑眯眯地回头,“来来来,我来给大家讲讲什么叫改革……你们要认真听哦,我只讲一次的,真的只讲一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