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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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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熙六年秋末。
暴雨抽打着地面,一道天闪划破了漆黑的夜,惊起片刻光亮。
宫道上,一个瘦削的身影正奋力往一处奔去,女子灰青色的宫服被雨水淋透,紧贴着身子,她浑身不住的打着寒颤。
因为跑的太着急,她脚下踉跄,人不受控制的向前跌去。
“嘶……”
雨势越发的大,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她顾不上痛,将怀里的东西小心的护着,支出一只手撑在地上,艰难爬了起来。
是时又一道惊雷声,响彻云际。
景阳宫的大门虚掩着,雨幕中显得十分萧条。
女子不敢多作停歇,快速跑过汉白玉台阶,一路往正殿去。
推开殿门,她眼前一片模糊,险些又要跌倒,好在她右手紧抓着门栓,这才稳了下来。
她随意用手擦拭着脸上的雨水,利落的将门栓落好,风雨声瞬间小了些许。腿上大概是摔破了皮,方才只顾着跑没发觉,现下痛感袭来,她也只能咬牙忍耐。
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
她轻声慢步的走向屏风后。
宫殿常年失修,一场大雨几乎使整个宫殿弥漫着腐烂潮湿的气味,墙上烛影轻晃,奄奄一息,冰冷的硬木床上铺了层薄褥子,躺在床上的女人一身素白中衣,身上叠盖了几件旧衣裳。
她进来后,女人咳嗽的愈发猛烈。
景阳宫是东西六宫最为偏僻的一处,用以囚禁废妃,也是整个皇宫最不受人重视的地方,进了此处的后妃与宫婢,也就意味着永远失去了常人的日子,吃穿用度皆靠天子悲悯。
她放下怀中的东西,伸出手去探,榻上的女人神色痛苦,只摸额面就已经烫的不行,
尽管如此,床上的女人还是呢喃着叫了她一声:“玉眠……”
玉眠缩回手,赶忙去柜子里又翻出几件老旧的衣裳来,掸了掸灰尘,轻巧的搭在女人身上。
“奴婢这就想法子给您煎药。”
她小心翼翼的将药材捧出来装进洗过的小瓦罐里,她来冷宫伺候前做的是服侍司医局女官的差事,故而能求着原来相识的司药司宫人,讨些医治热病的药材,雨夜当值的人少,她方能去取回来。
西面偏殿不住人,后院有一处荒废的灶炉,玉眠初入景阳宫时便发现了。她趁空闲时除尽人高的杂草,又作简单打扫后,这小屋便不似原先那么荒凉,也能算作半个小厨房,只是这几日下雨她未曾过来,从顶上漏下的水,全积在那口锅里。
玉眠堵住风口,在一旁重新支起个小炉煎药,原本僻这处出来,是想着做些新鲜热乎的吃食,除此之外,她也为皇后娘娘做不了旁的了。
事实上,冷宫即是冷宫,连送来的都是残羹冷食,更别提能得到食材。
在深宫十年,辗转多处,她始终觉得,不论是什么活法,人首先得活下去。可在冷宫一日日的消磨中,她才逐渐明白为何这里会是惩罚人的地方。
玉眠叹息一声,将熬好的药盛出来。
待皇后用了药后,玉眠便守在床榻边,及时更换为娘娘退热的帕子,天将要亮时才堪堪趴在床边入睡。
玉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盖在身上的衣裳陡然落下,她才清醒过来。
除了玉眠身上这一件,床榻上几件旧衣整齐的叠放在床角,皇后娘娘给她盖了衣裳,人已经不在床上了。
玉眠心中一惊,连忙起身理好衣裳。
皇后正站在窗前,单薄的身体在一方宫殿里显得十分渺小,外面依旧风雨不歇,乌压压的天笼罩着整个宫殿。与她曾待过的地方相比,景阳宫实在是太过冷漠孤寂。
凄风冷雨,人影破碎。
“娘娘,外头风吹的大,您身子将好,万不能再受寒了。”玉眠开口劝道。
她拿着手上的衣裳走过去,轻轻的披在皇后身上。
“无碍。”
皇后回过神来,将眼底的悲痛掩去,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只是脸色仍旧苍白。
她笑着牵起玉眠的手,有安抚之意。
玉眠下意识觉得不合规矩,指尖轻轻在颤抖。
入冷宫服侍以来,娘娘亲和温柔,从不拿她当下人,这是她的福分,但玉眠心中清楚,她得守好本分,不能逾矩。
“替我梳头吧。”
“是。”看见娘娘松开手往镜台去,她紧绷的身子才轻松了些,连忙抬脚跟上。
“你昨夜淋了雨,湿衣裳也不换下,这般不管不顾的,病了如何是好?”她说着便闭上了眼,声音轻轻的,十分虚弱,像是要睡去般。但玉眠还是听清楚了那句话。
“你要好好活下去。”
十年前,她的父母也曾这样对她说。
“娘娘,您也定会平……”
“咳咳……无须救我的。”皇后仍旧闭着眼,似乎是真的乏了,她继续说:“那些药,你拿的不容易。”
将手中秀发梳至发尾,玉眠才后知后觉的听出娘娘那番话里的关心。她眼角有些酸涩,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却哽住了。
“这段时间有你作陪,我已将你当作妹妹看待。不过你这丫头执拗,依旧唤我娘娘,整个宫里,恐怕只有你还认为我是皇后。”
皇后微张着苍白的唇瓣,嘴角轻轻上扬。
“你可愿拿我当姐姐?”
“奴婢不敢僭越!”玉眠手中的木梳一抖,险些拿不稳,她自六岁戴罪入宫以来,唯一的奢望就是活着,旁的哪敢肖想!
皇后娘娘这般好的人,她怎可以卑贱的奴身将娘娘当作姐姐?
“你眉眼同我几分相似,恍惚间还以为真有你这样一个妹妹,吓着你了吧。”皇后一笑,又引起了阵剧烈的咳嗽,玉眠忙去端了水来。
“娘娘,您……您先喝些水缓缓。”
“好了,我这身子便是这样了,不用太过在意。”
皇后没接过水,笑时看着镜中的自己,亦看着身后的玉眠。
她是早该死去的人,只是心中仍有牵挂,阎王爷迟迟不收罢了。
好在入景阳宫后,又受老天眷顾遇见玉眠,这样一个至纯至真的女子,在深宫中何其难得。
她这一生不幸,却也幸运。
她缓闭上眼,心中默念。
不日后,这世上便再无温沅。但温沅心中尚有一愿,如今诚心祈求上苍,福佑吾弟兰序与吾妹玉眠,一生平安。
再次睁开眼,她便开口道:
“玉眠,不要再费心为我讨药了。”
景阳宫的事情,外头多少人避之不及,即便是玉眠不讲,她也知道这丫头讨药一定受了不少苦楚。
“娘娘……是。”
一个人若是病了不求药医治,便等同于在求死……玉眠眼皮猛跳,她惊慌,却不敢表现。
明明娘娘笑着,可这样的温和竟毫无生气,让人脊背生寒。
虽是不应该多嘴,但玉眠捏了捏衣角,还是鼓起勇气开口道:“娘娘,奴婢愿意永远伺候您,您一定会好起来的!奴婢其实还会做许多膳食,吃过的人都觉得……觉得很好呢。”
说着说着,玉眠眼中却泛起了泪花。她不该在主子面前失仪,连忙跪下,小心擦干泪花。
“好孩子,起来。你不应该困在这里,待我走了,一定为你谋一条出路。”
说完这话,皇后便起身走向床榻,“我累了,你劳累了一夜,也回去歇着吧。”
“是。”
玉眠忍着泪意推开门,背影单薄,渐渐融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