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杨柳》郁千凌

9、离魂

　　见柳眉妩噎住，东方凌云笑着收回手，“好了，不逗你了。娇娇儿，晚些再回去吗？我让他们去做饭，你吃了再走？”

　　“可以。”柳眉妩点头。

　　“行。”东方凌云瞥了眼床上的十三，“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你们再聊会儿，到饭点了我再让人来叫你。”

　　说完，他抬起手，止住两人行礼的动作，“不必多礼，出门在外，虚礼能省则省。”

　　他将将迈出门，柳眉妩忽然叫他，“二哥哥。”

　　他步子没停，伸手向后挥了挥，“说酒免谈。”

　　柳眉妩跺脚哼了一声，他已走到院中，向小六小七吩咐起来。直房外的几人听了命令，很快四散开去。

　　“四公主酒量浅，少喝些也好。”

　　“小酌怡情嘛，我又不酗酒。”

　　柳眉妩慢慢走到十三床边，坐在床前杌子上，十三想翻身坐起，被她伸手拦住了。初夏时节，他盖的素白薄被，下身处隐隐透出血色。

　　柳眉妩眉头皱起，就要掀开被子，“怎么这么严重？”

　　十三却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粗粝温暖，“四公主，别看。”

　　“血透出来了，你要再换一次药。”

　　“我没事。”

　　柳眉妩唤他：“小十三。”

　　十三也凝她，“四公主。”

　　两人对视半晌，终是柳眉妩败下阵来，垂头叹气，“倔死你算了。”

　　十三看着她却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柳眉妩瞬时有些心酸，“小十三，你的这顿板子，其实是我连累了你。”

　　“不关四公主的事。是属下失职，罪有应得。”

　　柳眉妩蓦地扬声道：“你再胡说！你有什么罪，明明就是我的错。”

　　十三看着她的眼睛，轻轻摇头，神色认真又虔诚，声音轻而坚定，“四公主永远不会有错。”

　　柳眉妩别开眼，“大木头，蠢死你算了。”

　　“四公主当初遇害，本就是属下保护不力，万死难辞其咎。如今只是挨一顿板子，已是轻罚，属下并无怨言。”

　　十三缓缓松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告白，“属下愿为四公主，赴汤蹈火，九死不悔。”

　　柳眉妩揉揉眼睛，“那你就更应该好好养伤了，我去叫小九来帮你换药。”

　　见十三还要再说什么，柳眉妩沉下脸，“这是命令，小十三，你不准违抗。”

　　十三于是不再说话，只是笑着看她，眼里亮晶晶的，像盛满星子一般。他看见她故作生气地垮着脸，看见她提裙直膝就要起身，也看见她猝不及防地轰然倒下。

　　“四公主！”

　　他眉心一跳，急忙掀开被子下床，趔趄着接住她。轻飘飘一团，如飞絮沾身，如浮萍入怀，几乎感受不到重量。

　　她身上的石榴裙明艳如火，那张陌生又美丽的脸上却苍白如纸，没有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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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眉妩从杌子上站起，转身才走了一步，忽然听到十三惊慌失措的声音，“四公主！”

　　“又怎么了？”

　　她奇怪转身，却见另一个自己软软倒下，落在了十三的怀里。她愣了半晌，才想起走近去看，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上血色褪尽，白得吓人。

　　她强忍住心头惊恐，张开五指在十三眼前晃了晃，“小十三，我在这里。”

　　可十三仿佛听不到，也看不到。他抱着另一个自己急冲冲出了房门，穿过她透明无阻的身体。

　　“你跑慢点儿，注意身上的伤。”

　　柳眉妩喊着，迈步就要跟上去，身子却轻盈如飞羽，霎时便飘了出去。

　　这是一种十分新奇的体会。

　　她的身子透明而轻快，脚下不再是坚实的地面，更像是松软的云端。她踏风而行，轻轻掠上了柳梢，又轻轻飘过了池塘。凌波微步，如履平地。

　　路上见到阿大和小九，她向他们招手喊话，他们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她脚下一软，没站稳趔趄一下，又很快调整好心神，跟着十三飘进了二哥哥的书房。

　　二哥哥将另一个她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罗汉床上，问十三道：“娇娇儿怎么了？”

　　柳眉妩站在门口，闻声连忙向他招手，“我没事，二哥哥我在这儿。”

　　“属下不知。四公主忽然晕倒，属下怎么叫都没反应。”

　　“去回春堂请季大夫。”

　　“是。”

　　柳眉妩的笑一点点僵在脸上，像风干的墙皮一片片剥落，很快就湮灭不见。她愣在原地，忽然伸手，想拉住擦肩而过的十三，却拉了个寂寞。

　　待悻悻收回手，回头望去，十三已走出好远了。

　　柳眉妩忽然有些害怕，声音也带了哭腔，向东方凌云呜咽道：“二哥哥，你看不到我吗？你听不到我说话吗？我就在这里呀。”

　　东方凌云却置若罔闻。

　　他坐在罗汉床前，低头看着另一个自己，声音温和又内疚，“娇娇儿，是不是二哥哥今天吓到你了，所以你也要来吓二哥哥。二哥哥知道错了，以后都不会再凶你了，你也别吓二哥哥了，快醒过来，好不好？”

　　“我没有。”

　　柳眉妩想跺脚，脚却浮在半空中，落不到地上去。她又害怕又委屈，习惯性地伸手去抱二哥哥，手却从二哥哥的腰身处穿了出去。她这才后知后觉出惊慌，又隐隐觉得有些新奇。

　　十二看着东方凌云忽然僵直的上身，疑惑道：“爷，你怎么了？”

　　东方凌云也疑惑道：“不知怎么，忽然有些冷。”

　　十二更加疑惑道：“冷？不应该呀，这会儿又没起风，也没降温，属下没有感觉。”

　　回答她的，是东方凌云猛不丁打了个寒颤，“说不上来，这冷仿佛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属下去拿大氅来。”

　　柳眉妩听到这儿，又是后知后觉，默默收回了穿梭玩耍的手，离二哥哥又站远了些。果不其然，她很快又听到二哥哥疑惑的声音响起，“奇怪，这会儿又不冷了。”

　　十三很快将季大夫请了来，阿大和小九也跟着来了书房。

　　季大夫见到她，很是惊讶，“叶小姐如何会在郡守府？”

　　小九催促道：“季大夫，先别管这个如何了，快看看叶小姐身子如何吧。”

　　季大夫想了想，应一句“也是”，忙背着药箱转入屏风后，为她仔细把脉诊断起来。

　　十二抱来大氅，东方凌云挥手让她放在木施上，一眨不眨地望着屏风后，急切问道：“季大夫，叶小姐的身子是何问题，可有大碍？”

　　回答他的，是季大夫的摇头叹气。

　　众人见状，无不屏气凝神。

　　好半晌，季大夫终于从屏风后走出，却依旧摇头叹气，“回白大人的话，叶小姐已经去了。”

　　柳眉妩愣在原地。

　　小九当即跳了起来，“怎么可能！四，叶小姐明明刚才还好好的，生龙活虎着呢。”

　　季大夫也心有戚戚然，“季某诊断再三再四，千真万确，错不了的，叶小姐确实大概已经去了。”

　　东方凌云皱起眉头，“确实就是确实，大概就是大概，什么叫确实大概已经去了？”

　　“回大人，叶小姐身体虽尚有温度，但已无脉搏，又无呼吸，所以季某说叶小姐确实大概已经去了。”

　　阿大问道：“可是叶小姐不是还有体温吗？”

　　十二也道：“季大夫，要不您再仔细看看？”

　　季大夫还是摇头叹气，“叶小姐之所以尚有体温，不过是去的时间短，身子还不曾僵冷罢了。”

　　十三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忽然屈膝跪下，向季大夫叩头道：“季大夫，我听他们说，您是太平郡最好的大夫，是神医，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请您再想想办法，救救叶小姐吧。”

　　柳眉妩见了，又心疼又心酸，急得跺脚，“小十三，快起来，你自己的身子还要不要了！”

　　季大夫也伸手扶他，“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有法子我自然会说，但是，此法能不能行，目前尚无人灵验，我也不能保证。”

　　十三转头看向东方凌云，柳眉妩也下意识看向东方凌云。东方凌云听了，毫不犹豫地拱手应道：“但凭季大夫吩咐，多少银两都不是问题。”

　　季大夫摆摆手，“白大人误会了，这不是银两的问题。只是，这方子没人试过，季某不知真假，也不能保证什么。说句难听的话，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今一试，也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说完，他指了指跪着的十三，“你既有心，再去回春堂走一趟，让决明抓桂心二两、麻黄三两、杏仁七十粒、甘草一两，再把还魂草一并拿来。”

　　“好。”

　　“记住了吗？没记住我写张方子。”

　　十三重复道：“甘草一两，桂心二两，麻黄三两，杏仁七十粒，并还魂草，去回春堂让决明抓了拿来。”

　　“你倒有些想法。”季大夫低头看了他一眼，赞赏道，“记得不差，那便去吧。”

　　“是。”

　　十三走后，东方凌云问道：“敢问季大夫，此法有何讲究？”

　　季大夫解释道：“回白大人，这是千金方上记的一副还魂汤的方子。桂心入肝以招其魂，麻黄入肺以通其魄，杏仁入络以降其逆，甘草入腑以缓其暴。若能奏效，暴逆散而魂魄安，叶小姐便能还魂醒来。”

　　顿了顿，他又摇头叹道：“若不见效，季某也别无他法，只能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