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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六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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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温暖的屋内,纱帐被风窗牖下漏进来的风轻轻扬起,皎白月光透过窗柩落进来,像是一层薄雾,清冷而神秘。
明夭偏过头去,梗着脖子,重复了一遍:“我心甘情愿的。”
“明夭。”明厉指尖捏着她白嫩纤细的小腿,声音有些冷,带着几分荒唐的笑意,听着有些不真实,“何必呢?”
无论是施舍还是怜悯,或是她心肠柔软看不得旁人受苦半分,这份情,他都承不起,不需要这样的施舍,也不想再以这样的方式再跟她有任何牵扯。
“在你心里,我与万延山,哪个更重要些?”
“我与六道......哪个更重要些?”
步步紧逼,两句话落下,便逼得她无话可说,明厉看着她嫣红的眼尾,手指微微收拢,轻轻摩挲着。
“明夭,回答我。”明厉仰首看向她,声调清冷,明明在低位,可无论眼神还是语气都带上了难掩的威严,身居高位这些年,他身上有着当年没有的杀伐与果断,连说话都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明夭没有见过这样的他,或者说没见过这样的明厉。
他顶着明厉那张脸,让她骗自己眼前人是沈引都做不到。
明夭盯着地面上曳动的影子不出声,死一样的寂静在两人间一点一点漫开,像是较劲般,她没有垂眸,他也不曾移开眼。
然后在某一个瞬间,明厉像是失去了耐心,倏然收回手,站起身来。
“不会有那样一天的!”
明夭心一紧,她跟着站起来,裙摆曳动,指尖下意识便抚上了他的衣袖,屏息一瞬,掷地有声道:“你不会......”
不会与六道为敌,不会站在我的对立面,即便你是魔,也会是一个好的魔尊,一位德才兼备的好君主。
可我凭什么如此觉得呢。
凭你爱我,凭你不舍得我。
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或者说,除此之外,我再无任何依仗。
我所有的信誓旦旦、胸有成竹,都是你给的。
明厉无声看了她两眼,拧眉看了她一眼,慢慢抬手拂开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声音里说不出的冷淡疏离。
“明夭,万延山,太久无主了。”
窗边的烛火,明明灭灭闪着光,明厉目光落在她裙边的手上,指尖有下没下的抚摸着褶皱,
“魔神残魂附魔婴诞生,消息传出去,六界必乱,你该回去了。”
他眨了眨眼,长睫遮去眼中大半神色,瞧不真切,“早些休息,明日,清河会来接你。”
“我不走。”
她声音压得低,沙哑的像是从沙砾上划过一般,然而这句话落下后,如暗夜般喜怒不惊的男人也凝滞了片刻,再开口时,眼底晦色交织,一身戾气散了大半。
语气半颓半丧,“当年六陵渡下,我吞噬了魔神的一半心魔,阿夭,如今魔神临世,我快控制不住了。”
“天降神泽,能救人,便能杀人,若真到那一日......”
“我想死在你手里。”
明夭顿时闭了下眼,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想,他怎么又将这把刀交在了她掌心里。
吃一堑长一智,他怎么还敢呢?
烛火下,隐在红裙里白皙的手掌慢慢握上了放在墨袍上的宽厚手掌,明夭低声说:“听说,天狼一族最是衷情,一生只爱一人,情为深时,若逢变故,殉情而死。”
明厉瘦削的长指倏而动了动,感触到女子柔软的手指,他掀了掀眼皮,抬眸,与她的视线对撞,那双含情的凤眼水光潋滟,“若真有那一日,我以护心鳞为祭,求天道杀你,奉最后一片护心鳞,求天道怜你。”
“若天道不应我,便算我为你殉情了。”
这一晚上,她都压着声音说话,唯独这两句,带着刻意的轻松,却压得他喘不过气。
明厉的情绪已然绷到了极限,喉咙干涩,良久,问:“后悔过吗?”
明夭抿着唇,握着他的手没松,这话,怎么叫人回答呢。
因为明厉后悔过很多次,后悔当初没能早点察觉他的异样,后悔万延山上没能拦住他入魔,后悔自己引狼入室险些害了他性命,后悔过很多次。
却从未后悔过为护他做过的一切。
明夭蜷在他掌心里的手指轻轻刮了刮,眼睛很慢的眨了眨,轻声道:“不后悔。”
“你呢?”
“有没有怪过我?”
凉夜无声,此时此刻,他好像又穿过了昔日所历风雨,回到了当年,还在万延山的时候,目光沉沉,道:“嗯。”
“怪过的。”明厉眼中浮着细碎的水光,看向她,“阿夭,我是怪你的。”
“嗯”,明夭慢慢地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许是感受到她的失落,明厉回握着她的手,左手环过她的肩,将人揽进怀里,合身将她压倒在锦被上。
明夭的手指蓦的弯曲着蜷缩进袖子里,她张了张唇,只发出一点点气音。
耳鬓厮磨,明厉的脸埋在她脖颈里。
瓮声瓮气,“明夭,可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明夭整个人绷不住的从头到尾僵了下来。
直到听见明厉绵长的呼吸声,身体才悄无声息松了下来,沉沉闭眼,任清泪横流。
同床而卧,难得的安心。
月落日升,日影摇晃。
好像有些东西,在那夜之后,就全然发生了变化。
比如六道间一夜肃穆起来的气氛,比如她一觉醒来便身处深海,结界外碧海悠悠,她却困居一隅,度日如年。
结界前守候的侍女,并不是她熟识的面孔,也不多话,连送到她耳里的消息也是几经揣摩的。
例如,魔婴降世,生吞鬼族百名嫡系弟子,功力大涨,危急关头,鬼王顾影不顾祖宗条令,驱动一身鬼力,开启了万鬼噬魂阵,迫魔婴离去。
经此一事,鬼王的魄力受族人众人追捧。
再例如,此前禹州城葬身在大阵之下,孕育出魔婴的女子正是先北海神君阮见的女儿,阮蓁蓁。
听到这个名字,明夭手里的笔一抖,偌大的墨滴落在宣纸上,好好的一副字,便毁了。
侍女敛了声,忙不迭跪了下来,她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周遭只剩她一人时,明夭垂眸,看着那副字,眼角慢慢浮起泪花。
以何令众生,得入无上慧。
阮蓁蓁小时候很可爱,第一次随阮见上万延山时,粉粉嫩嫩的小团子怯生生站在大殿中,眼巴巴看着她面前的鱼片粥。
只是后来再见,便只剩生疏,她在漫情的教养下,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差,心中的芥蒂也越来越深,时日长了,竟渐渐成了她心里解不开的结。
说来令人费解,年少时看不顺眼的人,如今有了这样的下场,便只觉得唏嘘,那些曾经的不愉好像都散了,毕竟人已经死了。
就像当初,胡山山抱着一身鲜血淋漓的她连夜去了北荒,见了她那副模样,霍轻轻对她的态度一朝巨变,女儿家的龃龉再怎么深也不会想要伤及性命。
即便当初阮见身葬万延山,她却从未刻意为难过阮蓁蓁,放纵那些与阮家有几分情谊的人将她送出了北海,去了灵海。
她曾于周盏有恩,索要个容身之所并不是难事,明夭眼见她安然无恙去了灵海,只是没想到再见会是这样的消息传来。
她的指尖轻轻摩挲过那处污迹,墨未干,沾了些在指尖上。
“来人。”
“我要见周盏。”
跪着的侍女面面相觑,扫了她一眼,便慌忙垂下头去,终是有一个胆子大些的,仰首回道:“婢子们不知道姑娘在说什么。”
“叫你主子来。”
“明姑娘....”
她落座在藤椅上,指尖摩挲着把手,慢慢闭上眼,“便是如今,四海之内,也无人会在我面前称阮蓁蓁为姑娘。”
阮见叛主是真,勾结魔族也是真,她便是不追究,可旁人断不敢在她眼前这般胆大。
“六界海域广阔,除去四海,也只有灵海,会有眼前这般风景了。”
“去唤周盏来。”
周盏来时,明夭还是那般模样,整个人懒懒倚在藤椅上,红裙逶迤,墨发悬垂,半阖着眼,双膝屈于身前,绣鞋踩在椅子面上,许是听见了声音,秀气的长眉先动了动,随即慢慢睁开了眼。
周盏清冷的视线扫过她,又转过身朝着一旁伺候的人扬了扬手,待众人都退出去了,他才在明夭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受伤了?”
“猜出来了?”
语音交叠,说话的主人目光相碰,诡异的寂静。
周盏轻咳了两声,回她的问题:“嗯,魔婴急于长大,杀出鬼族之后,血戮了整个灵海,我不敌他,受了伤。”
他的掌心虚虚摁在胸膛上,唇角带着几丝无奈,“没想到,最后千钧一发之际,会是明厉救了我。”
周盏下颌微抬,目光落在她搭在椅子上的手指上,明夭回望他,“困住我,便是你应他的,报酬?”
她凤眸微抬,眉眼艳丽如火,微微抬眸便有种不敢直视的肃杀之气,两届之主,隔着深仇大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若是眼刀能化形,只怕眼前人已是连渣也不剩了。
明夭的话一出口,他便知道,此间真相,这女子已经窥见几分,明厉谋的局,他夹在其中,两头都受恩,两头都有仇。
“算是。”
明夭看向他,落在椅子上的手指收回,有一下没一下摸着眼尾,直到眼尾发红才停下手,“要困我到几时去?”
周盏拧眉看向她,明夭向来是个心智近妖的,三言两语里就能找出自己想要的蛛丝马迹,顺着她的话回答下去,迟早会被察觉,他叹了口气,凝声道:“我这次,不会害你。”
“良善这东西,若人人想有就能有,只怕这六道之中,又要少不少恶人跟祸事了。”
她言语讥讽,眉眼不屑,周盏微微抬眉,不恼不怒,那样子像是并未有半分放在心上。
“蓁蓁死前,曾提起过你。”
明夭指腹压在指甲上,半响,才道:“我不知道鲛皇在说什么。”
迎着女子肃冷的神情,周盏眼皮微掀,一字一句,稳稳入耳,“她说小时候在万延山,是她难得的快活日子。”
此话一落,明夭整个人便僵了僵。
阮蓁蓁的死,于她,算不上悲伤,只是在那人死后听起与自己相关的事情,心里总会有几分唏嘘,更何况她是那样的死状。
她擅长把握人心,有幻天之术在身的周盏,又会弱到哪去。
“她说,她娘亲、父亲做得那些事,总要有人说声抱歉,既然他们不说,便由她来说。”
“明夭,她说对不起。”
明夭微微侧首,透过飘飞的帷幔,看了眼窗外的碧海悠悠,游鱼成群,怡然而乐。
服软,谁不会呢。
可偏偏是阮蓁蓁对她。
好像在所有的故事结局里,众人死去,淡淡然留下一句抱歉,便让她成了最铁石心肠的人。
让她忍不住去想,若是当初,她没有那么狠,没有那么绝,是不是罪孽不算深重的人,便也能好好活着。
可事到如今,她的慈悲心早就顾不上这些。
“周盏,若你只想跟我说这些话,我不想听。”
周盏无声吸了一口凉气,身体慢慢往后仰了仰,以一种完全陷入的姿势靠在椅背上,“孕育魔婴,是她自愿的。”
周盏缓缓睁眼,如愿以偿看见那双平静的如冬湖一般的眸子,寸寸裂痕,一览无余。
“现在,你想知道了吗?”
“有关她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