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第三十八章 ...
-
无界城只有秋,却比别处的秋都要凉。
晨起时,腾起的白雾带着湿漉漉的水汽,贴在皮肤上,细小、冰凉的刺痛感。
这座城矗立在无方之城东北侧,跨过茫茫的荒漠,最东北侧,孤零零的一座城,若只是身在此城中,难辨东西,亦不分南北。
连着落了几日的雨,终于停了,天边挂着暖烘烘的太阳,明夭换了一身绯色衣裙,准备出门。
今日明厉不在,本是难得自在,却意外的坐不住,每一个字都没入进她的眼里。
像是什么东西悬在心上,书翻了一页又一页,她看着临窗那张空荡荡的小几,方明了,究竟是什么扰得她连书也看不了。
潜移默化的习惯,当真可怕。
他在时,嫌烦,不在时,便挂念。
明夭失笑,白玉般的脖颈微屈,长发顺势滑下肩头,她想起今早起床时,明厉缠了她半个时辰,拨弄着玉梳的齿,漆黑的瞳中带着一点试探的光,“我想给你梳头。”
他抓着她的发尾,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绕着,“好不好?”
不经意捏皱了书页,床榻上的明厉,眼角眉梢都带着艳色,魅的像只狐狸。
而他似乎也发现了,只要他拿出那副姿态面对她,她根本没办法招架。
而这间屋子里的每一处,都有他的气息。
“我要出门。”
谁料刚踏出屋子,女使跟护卫哗啦啦跪了一地,长风居的院落里一片死寂。
“晴方,怎么回事?”
明夭挑了挑眉,额角隐隐作痛,即便明知道除了明厉不会有人能有这样大的权力,她还是忍不住生闷气。
“主子有令。”
晴方抬眸飞快的看了她一眼,面色白了几分,“姑娘。”
“姑娘畏凉,如今外面天冷,不如等主子回来了,再...”
明夭揉了揉眉心,“都起来。”
她垂眸看向晴方,“明厉不在,无方可在?”
“在,无方大人奉命护佑您的安危,寸步不得离府。”
“去将人找来。”
“那姑娘......”
“我在此处等。”
四四方方的水榭,奇石砌成的假山,淙淙流下的水流,无方来时,便是这样一副景象,雨后初晴的晴光里,明艳至极的女子一身绯红长裙,脊背笔挺坐在水榭里的石凳上,阳光落在她瓷白的肌肤上,跟十方城落雪那日一样白,在她转头瞧过来时,无方想起无界城里说书的老先生在说话本中仙人时,必要提的那句诗。
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皎若明月舒其光。
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
“姑娘。”
无方行了个礼,恭恭敬敬站在一旁,明夭双手交叠,石桌上的茶盏腾着热气,袅袅绕绕的,连她嘴角那抹笑意也瞧不大真切,“无界城是我第一次来,还没去转过,这会你可有空,我想去看看。”
还不等他答话,她便又道:“若是没空,我自己去便好。”
这是非去不可了,无方勾勾唇,“既是姑娘想,自然想去哪,便能去哪。”
......
明厉懒洋洋把玩着手中的双鱼佩,姿态慵懒,连眼都没怎么抬一下,等说话的人收了声,整个大殿便陷入一种死一般的沉寂。
来之前,沈净月只有五分相似,可真正见到他,五分把握便成了十分。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刻在骨子里,睥睨众生的气质。
明厉生了与那人如出一辙的眉眼,青色的瞳,凌厉的凤眸。
更何况,他身上还有熟悉的属于那人的妖息。
数几十万年前,妖族昌盛,似乎天道也是格外公平的,越是强势的种族,渡雷劫时,也就越发痛苦,而妖之一族,算不得大义凛然,也不算是十恶不赦,偏居一隅,有着格外明确的领地划分,亦不参与外界各种纷纷扰扰。
父神当年发兵魔族时,也曾三顾茅庐请妖族出手相助,求而不得,得了新任妖主一句,万妖山不插手此事,两不相帮,也算是心满意足。
彼时老妖主新丧,沈净月亦不过五万岁,头戴白绫,身穿孝麻,走过传说承载着天道旨意的妖神殿,从子夜到辰时,直到天光大亮,弯月尽消,神迹方显。
沈净月成了妖族,第一个异脉妖主。
见他这副轻慢样子,沈净月身边的红发小姑娘顿时有些坐不住,“哥哥,可是不信爹爹,天狼妖主血脉相承,哥哥随我们回万妖山,是与不是,自然一目了然。”
“哥哥,这些年爹爹一直在找你,你不想回家吗?”
高座之上的男子,轻掀了掀眼皮,唇角明明带着笑,可眼神却像淬过毒一样冰冷,看得沈翩跹下意识缩了缩手。
沈净月不甚在意的笑笑,安抚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背,语气清和温润,“这些年你流落在外,妖族遍寻无果,找遍了你这般年岁遗落在十方、无界之地的孩子,终究是一无所获,谁能想到,万延山的公子,竟是天狼族唯一的血脉。”
他扬袖,一封泛黄的书信在眼前缓缓打开,娟秀的字迹已经开始模糊,书信上的每一道褶皱都捋的相当平顺,可以看出沈净月极为爱惜这封书信,“当时你母亲给我来了这封书信,让我去十方之城接你,可不知你母亲究竟出了何事,竟未用灵力传信与我,而是找了十方之城送信的精怪,谁想那精怪未踏足万妖山,便被人伤了性命,阴差阳错这封信到我手里,已经过去了几十年,而等我赶到十方之城时,你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封悬在空中的信被灵力慢慢推至明厉面前,他的眉间渐渐凝上极其不耐的神色,辨不清是烦躁还是隐怒。
“这些年你流落在外,是我之过。”
明厉蜷长的黑睫垂下,看上去冷漠得不近人情,“你想要什么?”
沈净月勾着唇角,和煦的笑了笑,“沈某无所求,来此,只是想告诉你,以前没能及时将你接回去,让你受苦了,万妖山永远是你的家。”
“无论是九州,还是魔族,万妖山不怕。”
明厉看着沈净月,他在脑海中慢慢描摹出沈悄悄的脸,一颦一笑,披散着长发,时而举着锋芒的匕首,时而将他揽在怀里。
有时她也会言语温柔,摸摸他的头顶,虽然那样的时刻极为少数,可明厉不能否认,在那个自己极为弱小的幼年时期,沈悄悄承载了他所有的希冀与温暖。
即便她举着匕首,即便她一次一次出现在他的满眼绝望里。
可那时候,他是有娘的。
纵然步履维艰,万分痛苦,可也因两人相依,让他觉得,世上总有那样一个人,跟他是一样的,一样痛苦,一样孤独。
直到她死在他身边,却又将妖丹生生融进他的身体。
她不要他了,这世上,便只剩了他一人。
所幸,他遇见了明夭。
让他从冷血无情的怪物,变成了有爱恨,有温度的明厉。
“多谢妖主好意,但前尘已尽忘,在下无亲无故,不敢高攀。”
明厉不愿多言,沈净月也不再打扰,领着沈翩跹出了大殿,却见那墨袍男子急匆匆冲出了大殿,面色肃然。
沈翩跹攥着沈净月的衣袖,抬手指了指明厉消失的方向,“哥哥可是遇见麻烦事了?”
她轻呼一声,仰着小脸,“不会是那些抓他的人找来了吧。”
“爹爹,怎么办?”
他抬手,摸了摸沈翩跹的红发,这个孩子长了一双肖似义妹的眼睛,自义妹失踪,老妖主心痛欲绝,因缘际会收养了这个孩子,后来便记在他名下,由他抚养长大,“应当是的。”
小姑娘皱皱鼻子,眼睛乌溜溜转了转,“我们去给哥哥帮忙,好不好?”
“爹爹。”
沈净月揉揉她的脑袋,无奈笑了笑,“随你,去瞧瞧。”
一路追着明厉上了无界之城的大街,却没有想象中的刀剑相向,只见刚刚在大殿上冷漠清冷的少年,转眼便蹲在一女子面前,替她拂去了裙角的草屑。
宽大的帷帽遮去了女子大半边脸,看不清面容,沈净月却一眼便猜出应是万延山那位明姑娘。
只见那姑娘挣了挣被明厉握住的手,径直朝前走去,高大的少年很快跟上,不远不近的跟着,直到两人双双消失在街角。
看着那两人,沈净月竟恍惚想起当年来。
他原是凡间与禅宗门主座下大弟子,后遇天灾,人间战火连绵,与禅宗不可避免被牵连其中,他奉师命下山退敌,护佑百姓,却遇彼时乔装出行的妖族公主,交谈间发现二人趣味相投,遂以义兄妹相称。
后两人联手救下一女子,那女子明媚温婉,容貌美,擅医术。
在那个战火纷飞、死伤无数的时候,她救下了许多人,她没有名字,那些人都称她为药姑娘。
很快,沈净月便发现,药姑娘即便再厉害,可没有药材,面对来势凶猛的疫症,她就像是是没了剑的剑客,可药棚里的药却从未断过,病人也一个接着一个从阎罗殿救了回来。
只有那个姑娘,一日比一日消瘦,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
无数的人在药棚前跪下,痛哭流涕,感念药姑娘的恩德。
他却看着药棚里那个忙个不停的瘦弱身影,捏碎了掌心的符咒。
哪是什么姑娘啊,不过是一枝灵芝幻化成形的妖。
一只不顾性命,胆大妄为的傻妖精。
而当他看到药姑娘白细胳膊上血肉模糊的划痕时,心怀天下,慈悲怜悯的沈净月,第一次发现,他的道,远没有眼前这一个妖来的有温度。
战后死尸遍野,瘟疫骤起,没有药,那个傻姑娘便以血喂世人。
灵力溃散,到最后几乎维持不住人形。
与禅宗教导弟子降妖除魔、匡扶正义,却从未有一个师长告诉他们,这世上,人有善恶,妖也有好坏,他们教自己除妖、杀妖,也只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教妖性本恶。
可眼前的人,以血肉,筑起了一道城墙,护佑了万千百姓,又以血肉,凝成一把刀刃,狠狠的抹杀了他心中所求的道。
很快,与禅宗发现了药姑娘的存在,下了追杀令,沈净月一夜叛出宗门,除妖的剑再扬起时,只为护妖。
沈净月爱上了药姑娘。
与禅宗势力极大,沈净月带着药姑娘逃不出追杀令,走投无路时,沈净月消失多时的义妹出手救下了他,将二人带回了万妖山。
许是天意,药姑娘逆天意而为,以自身精血救下了无数条命,而她自己终究却难逃一死。
药姑娘死后,沈净月拜别义妹,孤身一人上了与禅宗。
他无所求,无所念,唯求一死,只想问问师长,曾经的道,他们可曾悟过半分。
可他上了与禅宗,已是满目疮痍,战火烧到故土,与禅宗上下,上到宗主下到扫地弟子,无一分别上了战场。
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向他证明了他们心里的道。
沈净月上了战场。
身中流矢,万箭穿心,肉体凡胎替年幼的弟子挡了致命箭伤,生死弥留之际,他看见了药姑娘。
再睁眼,他又回到了妖族。
药姑娘为灵芝,身死妖丹不会碎,凝成可起死回生的灵药,赶来的妖族公主救了他。
他以凡人身,破心入道,转念成仙。
后来老妖王身故,义妹不知所踪,他便坐上了妖主之位,竟已数万年之久。
他也有许久,未曾这样深刻的想起她了。
“爹爹。”
“爹爹,想什么呢?”
沈净月揉揉眼睛,“想你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