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英]未来的记忆》罗迦

2、车上的谈话

　　半年未见的三人自然有很多话要聊。将这来之不易的重聚时刻充分物尽其用之后，莱因哈特将话题转移到为他们留出独处的时间和空间的贵族小姐的身上，“姐姐，你是怎么和一位公爵相识的？”
　　从弟弟的表情及语气中，安妮罗杰轻易的察觉到了他对蕾欧娜的成见，和多于成见以上的戒备。安妮罗杰摸着弟弟奢豪的金发，轻柔而不乏坚定说：“蕾欧娜是我的朋友。能够在这里认识她，我很开心。”
　　莱因哈特皱起眉头，这种暧昧的回答并不能让他满意，冰蓝色的眼睛催促姐姐讲具体些。
　　安妮罗杰摇摇头，“莱因哈特不会懂的，你还小呢。”
　　“姐姐！”
　　对于莱因哈特的抗议，安妮罗杰回以她温柔宠溺的笑，调侃道：“看吧，马上就生气了，果然还是小孩子啊！”
　　既然安妮罗杰无意将与公爵小姐相识的过程告诉他，莱因哈特便尊重姐姐的选择，不再追问，虽然他隐约觉得那未必是个愉快的开端，但目前的状况却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吉尔菲艾斯悄悄松了口气。那位邻家少女并没有被宫廷的毒气玷污，依旧如山百合般纯洁动人。
　　门被有节奏的敲了两下，随后滑开，清脆的声音伴着冷硬的语气紧随而至，“安妮罗杰，你该吃药了。”
　　会以如此强势却不带丝毫敌意的方式对格里华德伯爵夫人的说话的，宫廷中只有一位。蕾欧娜走进房间，她身后跟着两位侍女，其中一位捧着的银质托盘上放着水和药瓶。
　　蕾欧娜的视线随后移到安妮罗杰床边的少年们身上，更加冷硬的说道：“你们两个，该走了。”
　　莱因哈特拧起了他秀丽的眉毛，这种近似于命令的语气激起了他的反感。他正要开口，看到吉尔菲艾斯的表情又忍住了。——今天若没有这位小姐帮忙，他们是见不到安妮罗杰的。少年们只好忍耐着不舍与安妮罗杰告别。
　　“姐姐，请你好好休息吧。”莱因哈特表现得像宇宙中最体贴的弟弟，但当他将目光射向蕾欧娜时，之前的表情就像幻觉一样消失了，“我想，好心的兰尼斯特公爵殿下会送我们出去的，就像她带我们进来时一样。对吧？”他冲兰尼斯特女公爵眨了下眼睛。在外人看来应该是天使般俏皮可爱的小动作，在公爵小姐眼中却带着小恶魔特有的狡诈。
　　不过，公爵小姐并没有拒绝。这是因为她看穿了莱因哈特的意图，而自己正好也有同样打算。所以，面对安妮罗杰征询的视线，蕾欧娜沉静的回答道：“时间不早了，我改天再来看你，安妮罗杰。”
　　于是，三人一起坐上了离开的地上车。这一次，无论是莱因哈特还是蕾欧娜都没有再为缓慢的车速而抱怨。
　　“你接近我姐姐有什么目的？”莱因哈特从来都是先发制人的一方。
　　“真是个愚蠢的问题。就算我真有什么目的，会这么轻易告诉你吗？”蕾欧娜也从来不会扮演被动挨打的角色。
　　“哼。皇帝陛下的恩典都无法令姐姐免于宫廷贵族的成见……”莱因哈特拼尽毕生的忍耐吐出这些语句后，不得不停下来将积郁在胸中的浊气呼出一些，才能继续将话补完，“你如果以为仅凭区区一个公爵就能让他们退却就太愚蠢了！最差的情况是……”
　　“安妮罗杰会被我的敌人纳入视野。”蕾欧娜打断了莱因哈特并准确无误的接下了他的话，鲜红的光芒在她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感情混淆在一起，“那又怎么样？”她清脆而严厉的质问道，“你能阻止我接近她吗？能保护得了她吗？”
　　能阻止皇帝接近她吗？能阻止危险接近她吗？莱因哈特仿佛听到了来自心底的更多的质问，同时也清楚自己永远无法从嘴里说出那个显而易见的仅有两个字的答案。他攥紧了拳头，浑身发抖。
　　苍冰色的眸子里射出锐利的光剑，琥珀色的眸子也不遑相让的回击着。
　　“莱因哈特大人！”吉尔菲艾斯的呼唤闯进来莱因哈特因愤怒而嗡嗡作响的耳朵。
　　莱因哈特冷静下来的一瞬间便了解到与好友同样多的事情，但他已经不愿再和公爵小姐交流，冷哼了一声，别开了脸。
　　公爵小姐随即将目光移到红发少年的身上，锐利冰冷的视线却被少年蓝色眼中的暖色调一一化解。
　　“兰尼斯特公爵殿下。”
　　紧绷的神经因这个认真却不失温柔的声音而渐渐放松下来，公爵小姐维持着一般警戒状态，打算先观察对方的行动。
　　吉尔菲艾斯的目光落在她不自觉松开的双手上。那双手在质问莱因哈特同时就紧紧攥着裙裾，以至于现在那奢华的衣料上还留着两块消不去的褶皱。这当然不是为了掩饰紧张或者畏惧——蕾欧娜面对莱因哈特时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两种感情——而是与莱因哈特攥紧的拳头有着同样的意味。理解到这一点的时候，吉尔菲艾斯就解开了初见时的困惑。那时候，公爵小姐虽然处处针对莱因哈特，但对他的姐姐，无论从言辞还是感情中都保持着平等的礼仪和敬意。
　　“对安妮罗杰小姐来说，与您相处是一件愉快的事。”吉尔菲艾斯这句话并不全是对公爵小姐说。吉尔菲艾斯知道，虽然马车上的另外一个人一定也有同样的认知，只是那人恐怕不愿意这么轻易承认就是了。“对您来说，我想，也是一样吧？”
　　您会让这份愉悦被人夺走吗？
　　公爵小姐听见了吉尔菲艾斯字与字之间的警示，也听见了自己的回答。她的眸子闪了闪，露出估量的神色，“……你叫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是吧？”
　　被询问者尚未把握住她跳跃的思维而怔神，公爵小姐又说：“齐格飞这个名字俗气得难登大雅，不过，吉尔菲艾斯这个姓的发音倒是独特，像拂过高原的清风。”做了令被评论者颇熟悉的发言之后，公爵小姐又做了同样熟悉的宣告，“以后我就叫你吉尔菲艾斯了。”
　　吉尔菲艾斯苦笑着，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与莱因哈特初见之时。
　　对于吉尔菲艾斯的暗示，公爵小姐没有立即给与回答，她仿佛忽然被沿途的景色吸引了，将视线投向窗外，可此刻夕阳余晖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下，窗外只有漆黑的树林暗影。车厢昏黄灯光为公爵小姐线条优美的侧脸笼上一层朦胧的薄纱，淡化了她坚毅的神情。但是，当她回过头迎着两位少年的目光时，那层薄纱就被她强烈的气势撕破了。
　　“……总算有办法让安妮罗杰避开底下那些贵族之间的龌龊手段，再说，安妮罗杰自己也有能力处理好。但是，这样就能安心了吗？我所能利用的地位和权力是别人赐予的，随时可以被收回；也还有比公爵更高的地位、更高的权力……不要期待陛下的宠爱会长久不衰。”
　　“谁会期待那种是事！”莱因哈特愤恨的脱口而出，“夺走姐姐的家伙……”
　　“莱因哈特大人！”
　　虽然吉尔菲艾斯急忙制止了莱因哈特继续发表对皇帝的看法，不过已经晚了。那强烈的思绪清楚无误的传达给了蕾欧娜。公爵小姐猛然意识到自己对安妮罗杰的弟弟存在着某种程度的误解。
　　贫穷贵族将美丽的女儿献给皇帝以求富贵这种事在高登巴姆王朝四百多年的皇家历史长卷上随处可见。如果不是安妮罗杰常常提起她的弟弟及弟弟的好友，如果不是安妮罗杰每次都露出无比喜悦而透明的笑颜，蕾欧娜一定会毫不客气的将安妮罗杰的亲族与兰尼斯特的亲族划上等号。尽管从安妮罗杰口中了解到的莱因哈特的事越来越多，但她潜意识里对莱因哈特的偏见却始终抹消不掉，这大概是因为蕾欧娜对“出卖亲人”这一罪行有着过于深刻的切身体会。加之后来，蕾欧娜不经意间目睹了安妮罗杰为莱因哈特进入幼校就读一事向皇帝请求，更增加了她对莱因哈特的负面印象。所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虽然极力保持平常心，却还是在潜意识的催化下用言语狠狠的刺激了莱因哈特。不过也就在当时，莱因哈特的反应让她得以修正一部分对他的看法。
　　那种眼神绝不可能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敢在一位地位崇高的贵族面前显露出来的。
　　既然深厚情谊，为什么面对姐姐如此处境却什么也不做？当时，蕾欧娜的心底瞬间出现了疑问，又瞬间被理性分析完毕——是什么都无法做，即使不甘心也只能忍受现状了吧。
　　直到此时，蕾欧娜明白自己搞错了。热爱姐姐的弟弟并没有甘心，更无法忍受现状，只因为他目前的确什么都无法做，所以他正试图令自己变得可以做些什么——试图拥有那份力量。
　　吉尔菲艾斯警惕而仔细的观察着蕾欧娜，她从恍然到沉思的变化令他不安。他刚对这位贵族中极少的良知拥有者产生些许好感，不希望她就此成为敌人。
　　“兰尼斯特公爵……”
　　“你也可以叫我蕾欧娜。”公爵小姐的反应总是出乎吉尔菲艾斯的意料。她看了一眼满脸担忧的吉尔菲艾斯，往座椅里靠了靠，冷淡的说：“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听见，但换了其他人呢？”她眼眸里的光晕有着火焰的色彩，却令见者浑身发冷。
　　“莱因哈特，”蕾欧娜用与直呼伯爵夫人名字时同样的语气叫着伯爵夫人的弟弟，“搞清楚你的身份，否则，下次提醒你的也许就是死神了！”
　　莱因哈特铁青着脸，却没有反驳。无须蕾欧娜警告，莱因哈特也明白自己的处境。为了让自制力驾驭自己的感情，半年来他已经做了很多努力，仍稍显不足。再加上，也许是潜意识中肯定了蕾欧娜的立场，所以便不自觉的放松了警惕。
　　“你有个好助手，珍惜他吧。”蕾欧娜的语气与其说是柔和，不如说是仿佛想起了什么，有些飘忽。
　　“吉尔菲艾斯是我的朋友。”莱因哈特驳斥了“助手”这种存在上下等级关系的形容。
　　蕾欧娜点点头，表示接受。
　　地上车在宫门外停下，车门被拉开。透过车窗，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看见门外站着一名男子。他看上去年近半百，头发全白了，但体格健壮，精神抖擞，方方正正的脸上，那对极为粗重的眉毛令他显得与众不同。他状似无意的扫了一眼车内的人，视线短暂相接的数秒内，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同时感到一阵战栗的电流沿着背脊蹿升，仿佛被猛兽盯上的猎物，又像待估价的商品。不待两人反应，男人已不慌不忙的垂下眼皮，遮住深棕色的瞳孔。
　　“殿下。”他的声音低哑而浑厚，恭敬但绝不谦卑的向他的小主人行礼。离他不远的地方停着另一辆地上车，车门上刻印着兰尼斯特家徽——星钻砂时计。
　　“保重吧，期待日后再聚。”蕾欧娜向两位少年道别。冷淡的表情和形式化的言辞里透着兰尼斯特女公爵独有的浓烈的傲慢，以及只能被极少数人领会的、压在层层漠然之下的真挚心愿。
　　*
　　在新无忧宫的玫瑰庭院中，近侍官夹带着一肚子的憋屈将今天的事情添油加醋的向佛瑞德李希四世说了一遍，本想借着皇帝的怒气惩戒一下那高傲的公爵小姐，没想到皇帝听了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埋头侍弄他的玫瑰。
　　近侍官悻悻的退下，佛瑞德李希四世终于给一株玫瑰修完了枝叶，他若有所思的看着那娇艳的花骨朵，喃喃，“宫廷众多贵族中独独亲近格里华德伯爵夫人，这就是‘未来的记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