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察罪司》绫菲

2、杀意

　　五日后，宫里的小太监来到大漠军营宣旨，让崔子鹭入朝都述职。这个小太监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穿着黑灰色褂袍，个头娇小，细皮嫩肉，细长的眼眸含着胆怯，像是误入狼群的羔羊。

　　他颤颤巍巍站在军营正中央，跟周边上过战场浴血肃杀的士兵显得格格不入。

　　“快点接旨吧。”在一众沉默中，崔何上前拍了拍崔子鹭的肩膀，沉声道。

　　崔子鹭抿唇深吸一口气，玉面不露任何表情。他撩开长袍跪在地上，朗声道：“臣，崔子鹭接旨。”

　　第二天，崔子鹭便跟着小太监返回朝都。

　　从大漠到朝都，紧赶慢赶也至少需要三日。况且崔子鹭一点不急，他穿着玄色衣衫，墨色长高高竖起，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那淬着星光的眼眸格外招人，策马行驶在街道时，经常被人投花掷果。

　　对此崔子鹭总是欣然接受，只因他知道自从自己离开大漠军营后，便有数不清的眼睛在盯着他。于是他开始把自己塑造成轻佻狂傲之人，目的就是想让那些暗中注视自己的人放松警惕。

　　跟春风得意的崔子鹭相比，那位小太监则显得狼狈得多。他原本是坐马车来的，但崔子鹭不爱坐马车偏要骑马。身为一个奴隶，他也不好意思独自坐马车，只能舍命陪着这位大漠少将军骑马。

　　可是大漠军营的马都是烈马，野性未退。宫里的小太监被颠得叫苦不迭，脸色苍白如纸。

　　“李公公，你要是难受就坐马车吧。”崔子鹭怕还没到朝都，这小太监的命就没了，便劝道。

　　“多谢少将军关心，奴才没事······”李公公咬着唇，强忍胃中酸胀之感。

　　崔子鹭见他这样便嘴边含笑，如清风明月。下一秒枣红色的骏马仰天跃起，似乎是被过往的行人所吓，小太监没抓住缰绳，重重朝着地上摔去。

　　不过他没有摔到冷硬的青石板路上，而是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崔子鹭把小太监抱进怀中，夹着马肚往旁边走，然后左手拉过身旁失控马儿的缰绳，整个动作潇洒流利，既从容又沉稳，似乎一切尽在掌控之中。飞扬的发丝衬得他器宇轩昂，如三月枝头上跳跃的春光。

　　小太监抬起头，突然间明白何为少年英姿。

　　随行的侍卫见状也过来帮忙，终于把马儿安抚下来。

　　“多谢，多谢少将军。”小太监磕磕巴巴说着感谢的话语，白嫩的耳垂燥红一片。

　　崔子鹭眯眼，嘴边的笑意若有若无，语气轻佻放荡：“没事李公公，我听我爹说你是宫中陆千岁身边的红人，到时候入了宫，还得多仰仗你。”

　　小太监连忙摇头，像是拨浪鼓：“没，没有，奴才始终是奴才，还望少将军不要折煞奴才了。”

　　崔子鹭口中的“陆千岁”本名陆扬，是永玄帝身边最宠幸的太监总管。十年前，永玄帝从先皇最不受宠的皇子成为如今的帝王，刚开始即位时也曾励精图治，想要展现自己的抱负。结果被以宋太后为首的文官架空，逐渐成为傀儡皇帝。于是郁郁不得志的他开始痴迷炼丹成佛，而陆扬便是在那时开始投其所好，一步步成为现如今的“陆千岁”，还借着永玄帝的宠爱慢慢培养起自己的势力。

　　这股势力发展至今，到真有几分能跟宋太后抗衡的本事。现在宫中无人不知，宋太后跟陆千岁，都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这小太监一口一个“奴才”，头低得都快贴到马背上了，看起来就像是兔窝中受惊的兔子。崔子鹭哑笑，眸色带着戏谑。也不知对方是真这么胆小还是装的，如果是后者，那真是不能小看的角色。

　　紧赶慢赶走了两天，他们终于到达了朝都。

　　时隔多年再次回到朝都，坐在马上的崔子鹭四处张望，怎么看怎么觉得新鲜。这朝都果然不凡，仅仅是平民百姓居住的外城就如此富丽堂皇，那全是达官显贵居住的内城还不得是黄金屋？想来大漠边疆的百姓还在为赋税徭役苦恼，为抵御北狄担惊受怕，而天子脚下的居民却在寻欢作乐，醉生梦死，不由觉得分外讽刺。

　　这大端王朝，天上地下，水深火热，当真是两种极端。

　　崔子鹭跟着李公公入了宫，那朱墙青瓦未变分毫，还是带着那股熟悉的渗人凉意。

　　左拐右拐之后他们便来到了朝德殿，这里是永玄帝召见大臣的地方，不过近些年来永玄帝龙体时常抱恙，监国之务便落到宋太后和宋丞相身上。所谓的朝德殿，也成为了长草的地方。

　　在殿门口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白面太监，眼角上挑，鹰钩鼻，长相阴柔。身上的青灰色官袍绣着栩栩如生的兰草，看着就很华贵。他身后还跟着其他小太监，只是那些太监穿的官袍颜色较为暗淡，本质上更偏于黑灰，跟来接崔子鹭的小太监李一差不多。

　　如此明显的差距，虽身着宦官衣袍却如达官显贵这般傲气，除去传说中权势滔天的“陆千岁”，崔子鹭再也想不起任何人。

　　果不其然，李公公对白面太监毕恭毕敬地行礼，低声唤道：“陆千岁”。

　　“想必这位就是崔子鹭少将军了，从大漠到朝都本就舟车劳顿，理应让崔将军洗尘修整。只是······”陆扬面对崔子鹭，表情却犯了难：“只是陛下龙体欠安，前几日服了西山道士的仙丹才勉强有些精气神，故此急忙召见少将军。”

　　陆扬说的一副为难样，如若崔子鹭真顺着对方往下接话可能马上就被安插一个“大不敬”的罪名，那可是永玄帝啊，就算权利再被架空也是实实在在的帝王，是他这等臣子必须臣服于脚下的存在。于是崔子鹭看了眼陆扬面上厚重的□□，随即将自己的姿态放的很低，低眉顺眼规规矩矩像个鹌鹑。

　　陆扬瞧见崔子鹭并无任何反应，细长眸中的眼珠转了转，随即扬起一个微笑，伸手朝着殿门：“少将军，请。”

　　崔子鹭了然，心说这陆扬不用通报就能把人请进去，看来是真的很得永玄帝的宠信。

　　殿内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处处萦绕带着药气的烟雾。从殿门进入便先看到一处屏风，屏风前摆放着一只半人多高的宽口青柚白花瓶，两个小太监从旁边的耳室抬出几个箱子，箱子里装满的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小太监把箱子中的银子倒入花瓶，若是满了则留下，不满的抬出去。

　　“这些全都是给西潭山道观捐赠银钱的善男信女，陛下慈爱众生，便允许朝都大臣百姓捐赠，共同请仙。只是神明也有神明的规矩，咱们这些奴才就只能唱黑脸，别让不懂规矩的人冲撞了神明。”陆千岁轻笑，白白的一张脸倒是有些可怖，让人不寒而栗。

　　崔子鹭笑而不语，知道这是陆扬用来敛财的手段和借口。朝都谁人不知，要见永玄帝，就得哄“陆千岁”开心，而开心的秘诀就是送钱。

　　只是如此光明正大的送钱，实在是太过于猖狂。而陆扬这般说，估计是在提醒自己，下次要见永玄帝可就得抬钱来了。

　　正殿内，穿着明晃晃龙袍的永玄帝斜着腰坐在主位上。崔子鹭未抬头，表情有些木然，然后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

　　“免礼，快过来让朕好好瞧瞧你。”永玄帝声音格外苍老，像是断了线的琴一样。

　　崔子鹭微微抬起头注视着被囚于深宫的帝王，他明明才四十多岁，却早已生出满头白发，清瘦的脸颊呈现出不健康的红润。一点帝王威仪都没有，反而像是傀儡人质。

　　这就是当年各大武家拼尽全力送上皇位的皇帝，这就是为了得到文家支持转而舍弃武家的皇帝，这就是十年前差点灭了崔家满门的皇帝！

　　崔子鹭握紧拳头，万般的不甘，屈辱，怨恨全都积压在心头。他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了，但再次见到罪魁祸首，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杀掉对方。

　　于是在靠近永玄帝的时候，崔子鹭不经意间伸手抚摸自己的袖口。在入宫前他被卸去了所有武器，可他的衣袖中却藏着一枚银针。这枚银针看似起固定衣袖作用，实则是大漠荒盗用来行刺的手段。朝都护卫没见过这等招式，这才让崔子鹭有了可乘之机。

　　现在他跟永玄帝之间仅有一个身位的距离，而殿内只有陆扬一个太监。那家伙细皮嫩肉的，崔子鹭一眼就看出对方不会武功。如若他选择在这个时候刺杀永玄帝，一定会成功。

　　永玄帝细细端详这崔子鹭，浑浊的眼眸不知道穿过多少重浓雾看到了怎样的光。而崔子鹭则犹豫着要不要刺杀永玄帝，为自己死去的家人报仇。一时之间，两人虽然面对面相望，却各怀心思。

　　“你想去察罪司吗？”倏然，永玄帝轻声道。

　　一旁侍奉的陆扬抬眼看向案台后的两人。

　　“察罪司？”崔子鹭蹙眉，思索了几秒便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察罪司，主管大端王朝各方发生的奇案难案。并且它独立于三司之外，拥有优先调查权和处置权。崔子鹭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永玄帝为什么要让他去这个地方。

　　“陆扬，你先退下吧，朕有事要单独跟子鹭说。”

　　但更让崔子鹭不解的是，一向依赖陆扬的永玄帝，竟然让前者离开。

　　“可是······”想必陆扬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永玄帝打断。

　　“出去。”永玄帝声音已经很沙哑，但这一次带着不容置疑。

　　陆扬离开来到殿外，他板着脸似乎心情不好，恰逢一个小太监在抬箱子时毛毛躁躁摔了一跤，箱子里的金银珠宝全都滚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陆千岁饶命，陆千岁饶命。”那小太监立刻跪在地上磕头，颤声道。

　　“拖下去，给我扒了他的皮！”陆扬轻声细语给小太监判了死刑。

　　“陆千岁，他年纪小，又是第一次犯，您就饶了他吧。”这时，李一站出来给那小太监求情。

　　“哼，你倒是想做好人。”陆扬眯着眼瞥向李一，僵硬扯出一抹笑容。

　　“若是您能饶他，积下的也是陆千岁的福分。”李一小心翼翼，低头行礼。

　　陆扬想了想，随后摆摆手让那小太监继续干活，随后问李一：“你去到大漠，可有见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李一摇头：“未曾，就是普普通通的军营。”

　　“哦，那少将军呢？”

　　“少将军······”李一想起对方救自己的那一幕，耳根微红，“少将军个性轻佻，喜欢沾花惹草。”

　　陆扬看着外面暗沉阴郁的天气，没说话。

　　半个时辰后，殿内才传来永玄帝的声音。陆扬赶紧进屋，结果就看到永玄帝正挥笔写圣旨，而崔子鹭沉默站在一旁。

　　“这是任命子鹭为察罪司少司的圣旨，你送到安慈宫让太后过目。若是无事，就去察罪司宣旨吧。”永玄帝写完圣旨，立刻汗如雨下。他坐在椅子上，拿出手帕擦汗。

　　“朕身体不好，所以是太后监国，所有的旨意都要到太后那边禀报一声。放心，只是走个流程，此事朕之前就跟太后提起过了，太后会同意的。”末了，又像是安抚，又像是解释，永玄帝对着崔子鹭缓缓道。

　　崔子鹭面颊上的笑容已经僵硬，觉得自己已经变成大漠地区百姓最爱做的风干腊肉。他深吸一口气，行过礼后便跟着陆扬退了出去。

　　“不知道陛下都跟少将军说了什么？”陆扬果然开始旁敲侧击，以往永玄帝谈论政务都没让自己出去，唯独跟崔子鹭说事情，强硬把自己支走，这实在是有些可疑。

　　“自然是一些家长里短。”崔子鹭随意搪塞。

　　陆扬是个人精，自然听出崔子鹭的敷衍。于是他招手唤来李一，让其送崔子鹭出宫。

　　“少将军，太后娘娘日理万机，这旨意恐怕是要晚几天才能宣了。”陆扬皮笑肉不笑，脸上擦的厚粉已经有些脱落了。

　　“无碍，有劳陆公公了。”崔子鹭拱手作揖，随后信步离开朝德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