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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阶下囚(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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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挖到一只缎面锦靴时,燕然近乎狂喜。明知希望渺茫,可她仍想找一个活口。哪怕掘地三尺,哪怕他们都是该死的朝廷爪牙。
日影西斜,炽热的黄沙逐渐变凉,握着铁叉的手掌磨出了重重水泡,但她仍不愿放弃。这些人自雁门关而来,形迹可疑,绝非客商。
就在方才,孩子们从枯草丛中找到了半片残损的文书。是尚书省签发的特殊过所,大卫境内可任意通行,地方官府要负责接待并提供保护。
但她无从得知他们的身份,更无法确定他们的目的地。
最后一线天光消逝前,她在岩壁背面的怪石堆旁找到了一只做工精细的承露囊。沿路摸索,终于在岩石与大地的缝隙间,找到了被流沙掩埋的锦靴主人。
她趴在地上,探手过去拂开他面上的黄沙,想要探他鼻息时,指间却触到一层丝帛,像盖在尸体上的殓布。
失望犹如无形的流矢,尖啸着穿胸而过。
她缓了缓神,颤着手继续摸索。原来是帽檐上的垂幔,下端绕在颈间,故而有些诡异。
破损的帷帽下,他还包了一层丝帛,口鼻也蒙在罗巾中。可怜的傻瓜,这样的确能防风避尘,可也足够将人闷死。
但他气息尚存,心跳犹在。
一刻钟后,前边山坳处响起欢笑声,是听到她召唤的同伴们。
“老大,我们找到了一个人。”几个半大孩子像拖破口袋一样,将一个面目黧黑满脸沟壑的麻衣老者拖了过来。
“是老桑头。”驼背老头简直笑不拢嘴。
燕然不禁怒火中烧,飞起一脚将他踹翻,怒道:“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驼背老头上前拦住,劝解道:“留他一条狗命,将来大有用处,毕竟是马邑古道上的老人,已以后用得着的地方可多了。”
燕然咬牙切齿道:“他收了我们的钱财,却临时改道,害我们白白部署一场,这个账不算,如何向众兄弟交代?”
“人算不如天算,”驼背老头笑道:“小老儿这回栽了大跟头,人财两空,以后有他后悔的。”
燕然也冷静了下来,狠狠瞪了眼昏迷的老桑头,将驼背老头拉到了那堆乱石前,弯下腰道:“瞧,我也找到了一个。”
孩子们都围拢过来,不由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他……怎么进去的?”驼背老头眼睛瞪得像铜铃,那石缝紧贴地面,除非另有入口,否则承认绝对挤不进去。
燕然摇头,正色道:“他半边身子冰冷,半边身子尚有余温,想来是伤了脏腑,不宜挪动。就算可以弄出来,我们也不能冒然带走。”
几个孩子蹲伏在地,偏头仔细打量,啧啧道:“靴袜都是绫罗锦缎所制,哪有这样露财的商人?能平安走完马邑古道,算是长生天显灵了。”
“老孙,”燕然转向驼背老人,低声叮嘱道:“天色不早了,你带孩子们先回去,约束好大家,切莫轻举妄动,让贺兰过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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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曜正在赶来的路上,恰好和他们打了个照面。
黄沙莽莽,峡谷中不见半点生机,偶有一株枯木或几丛衰草,也都被沙土半覆。石崖上翻飞的裙角,是天地间唯一的绿意。
“阿燕,听说你找到了活口?”他风驰电掣般本上来,兴奋道。
燕然手中托着一只红地刺绣联珠纹的扁圆形抽口小囊,翻过去给他看底部蹙金锁绣的莲鹤纹,“凡出自宫廷绣坊的物件,皆有此标记,我在母亲和傅母身边都见过。”
贺兰曜是外男,自然不认得内帏之物,可是囊中香气却有些许熟稔,他接过来嗅了嗅,沉吟道:“有点像……落云轩那边点的香。”
时至今日,听到这三个字,燕然仍会心痛。她收起承露囊,轻声道:“三姊常年礼佛,案上所焚只有栴檀香,阿父仍觉奢侈。可这囊中除了栴檀香,还有多伽罗香、多摩罗跋香、沉水香和白莲华香。哪个不是梵香中的上品?”
贺兰曜倒吸一口凉气道:“能有这样的大手笔,想来……你怀疑是宫里派来的?”
他皱起眉头,疑惑道:“可三年前他们大张旗鼓,何等嚣张?怎么这回却小心翼翼?宁可撇下保驾护航的官府,私下里找人带路?”
“最后找到了两面三刀的老桑头?”燕然不屑道,贺兰曜也忍俊不禁。
她告诉了他是石壁下昏迷的怪人的事,然后拍拍胸膛道:“从此刻起,我便是老桑头的闺女,独自出来寻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贺兰曜望着她一闪而过的笑颜,吞吞吐吐道:“男的还是女的?”
她没好气地捶了他一拳,他笑着攥住她的拳头,轻轻握了握才放开,随后将水袋、干粮连同一卷薄毯悉数抱来交给她,叮嘱道:“我让小雪守在附近,若有危险,你随时召唤。”
燕然失笑道:“你是说那个半死不活的洛阳人?我一根手指就能摁死一个。回去要走夜路,小雪还是你带着吧!”
他抬手拽了拽她随意扎在丝巾里的乱发,提醒道:“还得打扮一番。”说着将她按坐在一边的石头上,轻车熟路得解开了她的发带。
燕然白了他一眼,乖乖坐好任由他侍弄。他虽生得人高马大,惯于持弓握缰的双手也极宽厚,但编起发辫却极灵巧。
贺兰曜离开后,燕然便将马牵到了谷底,又拾来枯枝准备夜间生火。
余晖从金橙转为深紫,最后变成黯蓝。
石缝中一片昏暗,洛阳人双眼紧闭,唇色发黑,气息依旧微弱,看来伤药并未见效。
一只赤红沙蝎顺着肩膀爬到了他胸前,燕然探手过去,拈花一般将其摘下,慢慢挤出毒汁后抛到了一旁。
洛阳人的蹀躞带上挂着火鉴、砺石、匕首、针筒等,她的腰间则缀满彩色的小琉璃瓶,里面装着杀人的毒和救命的药,这是流浪期间从萨满巫师那里学来的。
她用软木塞好瓶口,漠然地望着阴影里的毒虫残尸,暗想如果洛阳人醒不来,她就会像榨取毒液般,将他身上的值钱物件搜刮一空,然后扬长而去
月上中天时,石缝中传来窸窣声。
篝火前的燕然抬起眼皮,看到洛阳人不知何时苏醒,正吃力地转头,似乎想从那逼仄的缝隙钻出来。
他身上的素罗襕衫撕裂了好几处,露出底下的白绢里衣。裹头的皂罗脱落,几丛银灰色的发丝滑落肩头,蛇一般在沙土中逶迤。
他既紧张又狼狈,挣扎着想先整理衣冠。
燕然嗤笑了一声,洛阳人愈发窘迫,艰难地翻过身,按着心口有气无力道:“是你……救了我?”他声音嘶哑,听上去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燕然摇头道:“不敢居功,凡人无法自由出入风沙口。”
他侧过头望着着她,努力定下心神,哑声道:“你……有没有……见到其他人?”
燕然低下头,黯然道:“带队的是家父,我没找到他,却遇见了你。”
他颇为尴尬,没再追问,用祈求的语气道:“能给我……一口水吗?”
“外面有,你先出来。”她狡黠一笑。
他没有出来,她也没给他水。
夜晚很冷,洛阳人缩在翻身都困难的罅隙间发抖。燕然裹着毯子靠坐在篝火旁,惬意地哼着曲子。
洛阳人满身疲惫,伤痛难耐,饥渴交加,可听着陌生的异域歌谣,最后竟不知不觉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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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是一望无尽的静谧草原,明月高挂,星河漫天,掠过草尖的夜风像大地在低吟。
而他置身于一汪泉水,朦胧之中,唇间溢满甘美的清甜。他本能地大口吞咽,悲伤、痛苦和恐惧逐一散去,他像一叶小舟,随着曲声漂泊。
醒来时天蒙蒙亮,神秘少女不知所踪,但她的马匹和行囊都在灰烬旁,他不觉松了口气。
灰烬旁有一小堆毒虫的残尸,蝎子、蜈蚣、蜘蛛甚至毒蛇。他猛地明白过来,在他昏睡的时候,有人始终在暗中看护。
衣襟上的潮湿也在提醒他,有些事并非是梦。
少女回来时拎着只沙狐,剥皮开膛,重新生火,串在铁叉上烤得香气四溢,滋滋作响。
她转动铁叉,在焦脆的表皮上撒佐料,金黄的油脂滴落在木柴上,连烟气里都弥漫着烤肉和香料的味道。洛阳人饥肠辘辘,心知她想以食物诱他出去。
尽管她做胡人装扮,可言行举止却是个颇有教养的汉人。而带队的老桑头为人奸猾,胆小如鼠,连官话都说不利索。
她究竟是何来头?有何意图?莫非她是父亲的政敌派来刺探情报的?他半点不敢懈怠,却又苦于无法脱身,只得和她僵持。
他们像两个倔强的孩子,隔着那道石缝暗中较劲。
他饿了整整三天,宁可偷嚼爬到身上的毒虫,也不愿向她服软。直觉告诉他,外面比这阴暗的洞穴更危险。
无论他清醒还是沉睡,发呆还是运功,似乎都能感觉到少女的气息。
她的口音带着洛阳雅言的腔调,或许也出自官宦之家,但他可以确定她不是洛阳人。
天快亮时,她又出去捕猎。他竖起耳朵倾听外边的动静,大约过了两刻钟,她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你,听上去颇有收获。不知道她猎到了什么,或者只是找到了一捆柴火?他正自琢磨时,忽然觉察到不对劲。
沉重的喘息过后,一声狼嚎打破了沉寂,不知她身手如何,他没来由的捏了把冷汗。
似在印证他的担忧,咆哮声、怒吼声、打斗声接二连三传来。她的怒斥声逐渐变得虚弱,他的心不觉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