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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而藏 ...

  •   一场急风骤雨过后,夜幕下的青山像是被笼在了薄雾轻纱中。

      远处遥闻一声浑厚钟鸣,深沉悠远却不见寺庙,青山翠林中只隐约露出一角飞檐。被月光铺满的石阶自满目苍翠中蜿蜒向上,延伸进清幽山林里。

      洛意浓迈上最后一级石阶,解开斗篷抖了抖肩上沾染的潮湿水汽,抬眼便见山门前的两颗青松在皎白月色下显出交错的暗影,玄释着了一身青褐僧衣立在树下。

      他微阖着双眼,显然是久等的模样。

      洛意浓上前朝他规矩行了个端正的礼,“意浓见过玄释方丈。”

      玄释抬手虚扶了洛意浓一把,眼中露出了几分晃神。

      眼前少女黑发如瀑垂在身后,挺直脊背如同苍青翠柏,已然不是记忆中曾经见过垂髫小儿的模样。

      “那时见你尚且年少。”玄释说,“看来这些年,重明将你教养得很好。”

      玄释在山中避世隐居多年,仍直呼洛意浓父亲洛鹤臣表字,足见二人当年关系亲厚。

      洛意浓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玄释平淡的面容,垂在袖中的手握紧一瞬却又极快松开,应道:“您谬赞了。”

      “你一路奔波劳累,随我过来早些歇下罢。”玄释转身在前头带路,“山间院落分散,提前给你收拾好了单独的院子。”

      被雨水浸湿的石径湿滑难行,洛意浓提起裙摆跟在玄释身后,轻声道:“意浓前来叨扰这段时日,劳您费心了。”

      玄释未回头,脚步却顿住一瞬,复又恢复如常,“本是贫僧有事相求,何来叨扰一说。”

      洛意浓便不再开口了。

      一路过了三重山门,才算是真正进了檀溪寺。

      慈城山上有檀溪寺,依山而建,藏于清幽山林间。

      檀溪寺并非寻常供人烧香拜佛之处,平日少有香客往来,更像是玄释的隐世清修之所。

      玄释遁入慈城山隐居之前,曾为当今圣上还是皇子时的左膀右臂。

      他本是穷苦渔民出身,因天生神力拜入车骑将军门下,后娶恩师之女为妻。又随圣上一路征伐边陲,履立战功,待得圣上继位为帝便官拜尚书,兼任京兆大尹。

      可惜好景不长,他带兵在外无法赶回京城之际,京中传来车骑将军被定罪谋反的消息,夫人为不连累他自请和离归家,后随父一道病死在流放途中。

      等到玄释终于赶回之时,一切已成定局再无扭转可能。

      他自己虽未被牵连,却不愿再沾染半分朝中争斗,自请削发为僧,入了檀溪寺隐居。因着这般举动,圣上对他仍然十分敬重,不仅为玄释修建庙宇,还下旨不让旁人来寺中扰他清净。

      洛鹤臣与玄释年岁相仿,多年沙场戎马令洛鹤臣有股不怒自威的悍勇之气,而玄释像是已经被山间清寂磨去了曾经的意气,明明多年清修在容貌上未见老态,却总有股垂垂老矣的迟暮之感。

      洛意浓盯着他已显佝偻之态的背影,垂在广袖之中的手缓缓攥成了拳。

      两人一路无言,进了玄释为洛意浓安排的院落。

      院中干净宽敞,凉亭前甚至还有一对正在互相梳理羽毛的白鹤。

      玄释并没有要即刻离去的意思,在亭中坐下后主动开口道:“贫僧的大徒名为梵忱,今日还在山下游学尚未归来。你安心在寺中住下就是,明日让小徒梵净先来见过你。”

      洛意浓的视线落在那对月下的白鹤身上,应声道:“是。”

      玄释取下灯罩,点燃了石案上的烛台,长叹了一声说:“日后梵忱这孩子,就托付给你了。你回京后,还请代贫僧向重明道声感谢。”

      烛光摇曳,映亮了他一双幽深的黑瞳。

      洛意浓说:“父亲接到您的信,在我动身前往定阳前就已经为梵忱安排好了还俗后的身份户籍,您放心就是。父亲一直感念您的恩情,您与他之间,实在不必言谢。”

      玄释手一抖,险些握不住掌中的火折子。

      他的面容虽然仍旧平静,可翕动的嘴唇却显露了他心中翻涌的情绪。玄释垂了垂眼,沉默了半晌才道:“这些年……你父亲过得还好吗?”

      洛意浓说:“如果身子康健,富贵安稳算做好,那便是好。”

      玄释从前是何等聪慧的人,当下便懂洛意浓的言下之意。他随着洛意浓的视线一起看向低头啄食嫩叶的白鹤,缓缓收紧了手上的力度。

      宫中豢养各类珍禽异兽的园中亦有白鹤,设立内府诸司专人照料,用心之精细,不受宠些的宫妃都难相较。

      可是人为豢养在宫里的和这两只自在生活在山林间的相比,却又少了许多鲜活灵气。

      就如同人这般,生活在囚笼之下的安稳,只是旁人眼中的好罢了。

      玄释又问:“你祖母的身子如何了?”

      洛意浓终于露了点笑意,点头道:“已经大好了。”

      洛家老太太长居老家定阳不愿进京,洛鹤臣不便离开京城,只能由洛意浓前来代为尽孝,也顺便应玄释之请,带他的徒弟梵忱离开慈城山。

      “那就好……那就好。”玄释阖目低声道,“贫僧在此隐居数载,外界诸事已有多年未曾过问。心中唯有此事挂怀,数年未敢忘却,今日见了你,也算了却一桩执念。”

      洛意浓从袖中取出以火漆封缄的信笺递给玄释,“父亲远在京中亦对您挂怀,可惜实在不便离京。朝中自从没有您后如同被断去一臂,被南越边患困扰至今,再无能凭己身之力震慑南境边陲诸部的将领。”

      信笺上的字迹分明是洛鹤臣亲笔,玄释接过了信却没有打开,抬眸在洛意浓身上环视一圈,摇了摇头。

      洛意浓眼中藏了淡嘲,轻声道:“那年南越大乱,若是还有您在,或许师兄便不用丧命了。”

      玄释苍白的五指猛然握拳。

      洛意浓的眼神定定落在玄释身上,分毫不差地瞥见他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

      他的懊恼、痛苦、颓丧。

      最后却渐渐归于平静,被掩埋在不见涟漪的深潭之下。

      “何必再说。”玄释哑声道,“你这样聪慧,不会看不懂如今的局势。重明曾在信中言明,想要你来小住静心,打磨脾性。可惜恐怕要让他失望了,他没有教会你的东西,我也教不了。”

      洛意浓和玄释都心知肚明,即便他有还俗之心,圣上却也不会再次启用他。

      圣上年纪越长,就越是在意后人如何评说他身后之事,就算是为了不被扣上残杀忠良的帽子,他也会在面上对着玄释以礼相待。

      看破红尘的方丈久居山野之间,而手握着兵权的将军,却是可以切实威胁到那个位置。

      要避圣上猜忌,玄释此生注定只能长居深山,就如同洛鹤臣困守京城,半步不得离开是相同的道理。

      洛意浓抬头望向远处迭起的山峦,今夜圆月如盘高悬在空,月华皎白倾泻似流水。

      人若是不站到同样的位置,便难以做到真的感同身受,每每听父亲隐晦地提及玄释的那段往事,众人无奈叹息,洛意浓却总觉心中有憾意难平。

      玄释当年境地无一不令昔日同僚心寒,反正都已被逼至穷途末路,再往前一步的境况也未必能坏得过家破人亡。

      众人心感兔死狐悲之际玄释若能有那个胆量联合他们振臂一呼,或许会是另一种结局。

      功高震主也好,圣上多疑也罢,洛家今日境况,何尝又不是当年的玄释。

      在西境的时候,洛意浓是跟在鹰隼身后学着振翅的幼鸟。草原万里长空寥阔,雄壮的鹰素来明白只有足够心狠,才能令幼鸟生出能够搏击长空的双翼。

      洛家的两个孩子,无一不是展翼乘霜的鹰。

      洛意浓学了洛鹤臣锐如剑锋的气势,却没学会善刀而藏。

      过刚易折,锋芒太露不是好事。洛鹤臣要她来檀溪寺中,就是望她能够在隐世山涧中学会那怕一星半点。

      可洛意浓看着玄释如今暮气沉沉的模样,便觉是看到了日后妥协的自己。她抬起头看着玄释,在对方仿佛能将自己内心看透的目光下眸色渐渐变冷。

      被折去了羽翼的鹰不过也是笼中的任人赏玩的雀鸟,而她不甘于臣服于那样的人生。

      即便生来如此不可抗拒,可她也想做一回逆风执炬之人。

      洛意浓起身道:“今日时候不早,方丈还是早些歇息。”

      玄释颔首,“明日贫僧便让小徒梵净先来拜见你。”

      ——
      洛意浓送玄释出门,目送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青石路径的尽头。

      即便已是夏末,山间的晚风扑在身上仍然带了股彻骨的凉意。骤雨过后的湿意还弥散在雾气里,洛意浓仰头闭上眼,暂时被清冽的山风抚平心底的躁意。

      天际闪电倏然一晃,疾风呼号的间隙洛意浓猛然睁眼,眉眼间蒙上一层狠戾疾色,厉声道:“谁!”

      铮然寒光闪过,洛意浓腕间袖箭射入半人多高的野草间。即使是在这样容易令人感到放松的黑夜里,她仍旧如鹰隼一般敏锐。

      分明有声箭矢没入肉.体的闷响,却没能听见痛呼声。

      那瞬间洛意浓脑中转过无数念头,究竟是这么多年过去圣上仍然对玄释怀有防备之心,还是他的爪牙已经盯到了自己身上不得而知,但心底就像坠了铅块,径直沉到了最底。

      洛意浓掌中银光一闪,上前用长剑拨开了杂乱的草丛。夜色似泼墨一般的黑沉,愈发显出她掌中剑光刺目。

      草丛中只有被夜风拂动的簇簇风声,洛意浓绷紧了身体,所踩下的每一步都带了十足的戒备。

      长剑就垂在身侧,洛意浓眼中杀意凛然,但凡稍有异动,她掌中的剑就会立刻洞穿来人胸.膛。

      山间忽而有阵疾风吹过,半人多高的草丛倒向一边,露出了其间的人影。

      这人着了一身玄色劲装,半坐在地上垂首倚着身后一截粗壮的树桩。他蜷缩着身子似是重伤昏迷的样子,暗红的血.液自颈间伤口缓缓渗出,胸前袖箭没入半寸,犹有温热的血顺着末端滴落。

      长发凌乱散落在脸颊上遮去了这人容貌,不过却显然能辨认出是个身量极高的青年男子。

      隔着几步的距离,似乎都能嗅到自鼻尖飘过的血.腥气味。

      洛意浓眯眼摩挲着剑柄,见他的确陷入昏迷无法对自己产生威胁才大步走上前去,屈指探了探他的鼻息。

      呼吸虽然微弱,好在人还活着。

      檀溪寺已有数年未曾有人造访,这人的来历可疑,不过若是当真对洛意浓存了杀心,派这么一个伤重垂危的影卫过来未免太过可笑。

      无论是误入寺中还是有心接近,都得等人清醒过来才能得出一个结果,而他在这样的状态下恐怕无法对洛意浓造成什么威胁。

      不过既是自己警惕之下误伤了他,洛意浓便也做不到当真将人扔在这里自生自灭,她反手将剑收回剑鞘之中,俯身靠近准备扶他起来。

      凌乱的黑发被拨开,出乎洛意浓意料,露出一张虽然苍白却十分年轻俊美的面容。

      而就在她弯腰准备将这人扶起时,他紧阖的双目却倏然睁开,指间挥出薄刃,如同猛兽濒死前护卫自己的本能一般,狠狠袭向洛意浓。

      她毫无防备之际堪堪躲过他骤然又凌厉的袭击,颊边一缕碎发被割断,慢悠悠飘落在地。

      洛意浓抬起头,对上一双凶戾又脆弱的眼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而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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