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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番外 应妩21-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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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应妩(二十一)
那站姿熟悉得很,我只瞧了一眼,就知道是阿爹。
他今天回来得,稍稍早了些。
我是真没甚么出息,猛然瞧见他站在那里,心中立刻又有些舍不得,只有装作什么都没瞧见,心中憋屈得厉害,故而哭得愈发不可收拾。
阿娘这些日子,反应渐渐也不如往常灵敏。
窗外有人,她竟没察觉,手轻轻落下来,落在我的头发上,没有说一句话。
我还是不出声,脑袋抵在阿娘肩上,心里想:阿爹站了这许久,也不过只是瞧着,可见他觉得如今戳穿我们,对他没多大好处,想必还是要装一装傻的。
此时此刻,到底要不要出声,叫这么一句,阿爹?
他若应了我,这几日来我们几个辛辛苦苦你骗骗我,我哄哄你,粉饰太平做的这些表面功夫,就全部都要烟消云散了。
他若连应都不应我,转身就走,又怎么办?
我这辈子也没这么纠结过,手足都开始发冷。
阿娘感觉到我的僵硬,低声道:“这样的话,今后别再说啦,事情未必就有你想得这样坏。我同你阿爹之间种种,旁人看来总有偏颇,但我现下却可以告诉你一句,我生你养你这一十二年,虽然艰苦,心中却仍旧欢喜得很,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恹恹道:“为......为什么?”
阿娘笑了笑,柔声道:“人活在这世上,最难得是一片真心。我是真心喜欢你阿爹,自然也是真心对你,这些真心,难道半点不值得你活下来?”
我立刻呆住了。
我一向就晓得,他们之间,总是阿娘着紧阿爹多些,但阿娘平日里为人十分平和,没有什么大喜大怒,居然也会说出这样坦白的话来,实在让我吃惊。
阿爹站在门口没有动,想必心里也得意得很。
他冷落我们这么多年,只是招招手,笑一笑,什么也没有做。
阿娘却说,我是真心喜欢他。
我忽生悲怆,忍不住道:“阿娘,事情绝不像你说的这样好。”
阿娘略微怔了一怔。
我低声道:“我第一眼见到阿爹,他瞧着我,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我那时心里就知道,他其实不太喜欢我。但他后来却又对我笑,还抱着我,陪我说话。”我停下来,瞧着阿娘,道:“阿娘,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阿娘没有答话。
我笑了笑,接着道:“我原先也不太明白,后来才发现,他瞧见青青同我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总是特别开心一些。”
阿娘沉默了片刻。
她的心思转得很快,其实我不说,她也已经明白了各中关窍。
我却憋了口气,瞧着她的面色,还是慢慢将话说了出来,“阿娘,你看,他自己不能同青青的阿娘一起,便希望他自己的女儿与那人的儿子在一起。你说,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为这样一个荒唐的梦,拼了命地活下去?”
番外应妩(二十二)
阿娘没有讲话,却扶着床,慢慢站了起来。
我晓得已戳中她的软肋,故而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坐到了一边。
阿娘拍了拍我的肩膀,柔声道:“阿妩,你等我一会儿。”
她俯下身,探手到我们所在的床铺下,轻轻扳动石砖,接着从里面,抽出了一个长长的匣子来。
我目瞪口呆。
这匣子尘灰遍布,不知道在这里埋了多少年,大概总和我的年岁差不大多了。
我忍不住道:“阿娘,这是什么?”
阿娘打开匣子,里头有一把乌黑短剑,旁边放着一个鲨鱼皮做成的皮套。
她将短剑拿出来,套上皮套,低声道:“这是我的兵器,统共也有十年没有用过啦。”
我欣喜万分,道:“你要带我走吗?”
阿娘瞧我雀跃的表情,忍不住也笑了,道:“现下就走。”
我匆匆忙忙起来,阿娘将她穿来那件大氅给我穿上,细细地扣上扣子。
我兴奋得满面通红,直愣愣盯着她腰间短剑,道:“阿娘,你要带我去闯荡江湖吗?”
阿娘道:“阿娘要带你去找一个人,求他收你做徒弟。”
我有些错愕。
她这番动作,显然是先前就思虑过,并不是临时起意,可见她对将我托付给阿爹这件事,本来就没有几分把握,故而早早做好了别的打算。
她不放心,还是要将我托付给别人。
阿娘看到我神色,微微叹了口气,道:“阿妩,这人你是认得的,你从小就很喜欢他,还说要他做你的阿爹,你还记得吗?”
我心念转动,脱口而出,“道士叔叔?”
阿娘柔声道:“让他给你做师傅,你要不要?”
我略略犹疑了一下。
我小时候病得严重,寻常小孩儿的玩具都是玩不了的,故而印象之中,只有过那么两件中意的小玩意儿,一件是个陶瓷做成的娃娃,穿着红衣,眉眼笑得很开,十分高兴的样子,叫人一见便心情愉悦;一件是个镂空的香球,里头装了个铃铛,微微一动,便能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两件东西,都是道士叔叔晚上翻墙跳窗,偷偷摆到我床前的。
有这样一个师傅,想必日子很是好过。
我想了片刻,又觉得有些不妥,道:“阿娘,我心里喜欢他,愿意让他做我的师父,但是却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阿娘点点头,低声道:“你说得对,我们有求于人,自然不能空手而去,阿娘手中这把剑,也算是一件重礼。他若实在为难,我......我开口求一求他,他想必也是能够答应的。”
我点点头,轻轻抓住她衣摆。
阿娘握住我的手,沉默了片刻,将角落里那件要当做嫁衣的红衣折了起来,一起塞入了包裹。
番外应妩(二十三)
我瞧着她将衣服小心翼翼摊平、折起,低声道:“阿娘,我们还带着它做什么?”
阿娘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我瞧着她的神色,忽然就有些了悟:我不是什么普通的小孩儿,收了我做徒弟,将来的麻烦也不知道要有多少。这个人情,委实是太大了些。
阿娘最不喜欢求人,平白无故教人做这么大的牺牲,她于心不安,想要做些补偿。
而道士叔叔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娶我阿娘做妻子。
我瞧她细细地叠那衣裳,心中一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忍不住道:“道士叔叔知道你要这样做,心里想必也不会很开心。”
阿娘笑了笑,道:“你又知道他会不开心?”
我低着头,轻声道:“我想,他更希望你嫁给他,不是因为要他收我做徒弟。”
这个道理,阿娘其实比我清楚得多。
她虽然明白,但却没有话好讲。
那柄铁剑虽是奇物,道士叔叔眼界广、收藏丰,未必就能看在眼里。
她想来想去,大致也就这么一件事,能令他真正得益。
我瞧她有些愧疚的神色,到底不忍,咬了咬牙,道:“阿娘,他若真的应承了你,我......我今后不仅将他当成我的师傅,也会待他如我的父亲,一辈子陪着他、孝敬他、服侍他,不让他有一点点的不如意,以报答他对我们的恩情。”
阿娘终于笑了,牵起我的手,柔声道:“好。”
番外应妩(二十四)
我和阿娘志得意满打这些小算盘的时候,尚且算漏了一件事。
屋外还有个人,气定神闲地听了许久的壁角。
阿娘那声“好”还没说完,门闩啪的一声,断成了两截。
我觉得乌云盖顶。
刚才不知是真哭坏了脑子,还是被新计划冲昏了头,我我竟把他给忘了。
我阿爹,哦,不,夏雪宜,此刻正站在门外,手里撑着把伞,朱红色,竹柄,额发微湿,轻轻贴几绺在鬓边。
外面雨其实下得很大,他站在雨里,看上去却一点也不狼狈,反而出奇地漂亮。
他表情并没甚么异样,目光在我和阿娘身上微微一扫,竟然还对我笑了笑。
我不寒而栗,赶紧回头看阿娘。
阿娘看上去镇定,但我知道,她的确是吃了一惊的。
她吃惊归吃惊,手里的动作却一点也没有停,慢慢地将衣衫折好,将包裹归拢,然后站起来掸了掸衣衫,道:“你都听见啦。”
这话自然不会是对我说的。
夏雪宜没答她的话,只淡淡道:“出来罢。”
阿娘握着手中铁剑,朝门外走去。
我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的神情态度,我半点都猜不透,但隐隐有了些不太好的感觉,当机立断伸手拉住阿娘衣襟下摆,颤声道:“阿娘——”
阿娘脚步微微停了停,握住了我的手,将我手指松开来,低声道:“阿妩,呆在屋子里,等我回来。”
我有些不情愿,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说什么也不肯放。
阿娘无奈,只得又道:“阿娘要同他说几句话。”
我还要说话,门边的夏雪宜抬头,冷冷瞧了我一眼。
我被这一眼骇住,不知不觉松了手。
今日我先撕破了脸皮,他终于不想再演戏,装成一个慈父了。
大致我面色有些灰败,阿娘的神情也变了。
她人一向温和,极少发火,但此刻却隐有怒意,低头望了望手中的剑,忽而道:“我见过青青的功夫。”
夏雪宜没有回答。
阿娘一步步朝他走过去,低声道:“你将他教得很好,将来武林中,又是一个金蛇郎君。”
夏雪宜豁然抬头。
我瞧见他目中的光芒,那神色太复杂,看不透、辨不清,氤氲在雨中,愈发模糊起来。
隔了很久,我才听到他缓慢地道:“你动了杀机。”
阿娘的身形微微一顿。
他们两人之间距离已不过三步。
夏雪宜站在原地没有动,似乎是笑了一笑,道:“你想杀了我?”
番外应妩(二十五)
我浑身一凛。
我细细回忆了下,方才他站在外头的时候,我们不过是商量落跑,既没有想要谋害他,也没恶意中伤他,照理说,就是打了照面,也不过是撕破脸,再也谈不拢罢了,如何至于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阿娘倒提着剑没辩答,隔了半晌,才苦笑道:“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原来我竟然还会伤心生气,会想要杀人。”
她语声和缓,面容如常,就连握剑的手都十分稳定。
但我却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娘。
夏雪宜没有说话,伞微微一倾,让出了门口的位置。
阿娘又向前走了一步,将剑上皮套轻轻褪下,平静地道:“青青也算是我养大的,他内敛、喜静、心机深沉,虽然是个好人,却未必能是个好丈夫。你硬要将他们凑成一对,我死之后,阿妩没有靠山,难保不会变成第二个何红药。我想来想去,觉得若不杀了你,实在是死不瞑目。”
我哑然。
阿娘隐忍了一辈子,最后同他翻脸,依旧是因为我。
夏雪宜动动嘴角,居然笑了一笑,道:“好,你来吧。”
我有种错觉,这几个月来他笑过许多次,唯独这次,好似是真的高兴得很。
他这句话说完,阿娘踏前一步,已走入他伞下。
她为人其实十分果断,说要杀人,就绝不手软。
最后一步踏出的当口,她手里的剑也顺势递了出去。
这一剑刺的是心口。
就好似我们三人现在的处境,再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夏雪宜深夜出去,居然只穿了件白色的单衣。
阿娘起身匆忙,也只披了件浅色的外袍。
夜色深沉,我木然在屋中坐着,看两道衣衫单薄的雪白人影,在朱红伞下出手如电,顾影翻飞,猛然发现从前在五毒教里看到的那些高手,全部都是狗屁。
他们贴身缠斗,本就离得很近。
夏雪宜手中伞未曾放下,小小一把竹伞,稳稳当当罩就二人头顶。
大雨瓢泼,他二人却连衣衫都未湿一角,然而纵使如今呼吸相闻、肌肤相贴,偏生半点旖旎情状都无。
我眼力本来不差,但是他们动作却愈来愈快,渐渐就瞧不清楚了。
“阿娘要输了。”
我抬起头,头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伞,青青正站在我身边,专注地看着战局。
原来我不知不觉,已走到了院子里来。
我没有回答,我觉得没有话好说。
青青也没有再开口。
他静静站在伞下,同院子中的夏雪宜,相似得如同一个人。
我蓦然惊觉。
夏雪宜希望我同青青在一起,但青青其实没有半点像他自己的母亲。
而我,我又像谁?
我瞧着院子里的两人,再瞧瞧同撑一把伞的青青与我,顿时觉得一股凉意,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