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渡》谷筠

68、细风危楼（五）

　　将要行至阮府门前，路上似乎比往日要更嘈杂一些。明玉掀了窗帘去瞧，恰好马车经过叶府边门，看见了那外头停着辆马车。她想着既是有马车在，府里便是有人的，又想着在宫里面高婉蓉同她说的话，于是准备着等会儿回了府，换一身衣裳，就去叶家把人找出来，索性问个明白。

　　哪知道等她们的马车停靠在了阮府门前的台阶下，一掀车帘，见着的不是门房侍从，倒是她预备着要去找的那个人。

　　阮翀正弓着腰往马车外头钻，瞧了眼那下面同他抱拳行礼的人，下意识回头往马车里的明玉身上瞧了一眼，瞧得明玉面上有些挂不住。他轻咳两声，扶着车壁慢慢踩着杌凳下来，一转头便见了景山仰着头，往明玉跟前伸着手臂，意欲让她搀着自己下车的模样，心里有酸气往上冒，轻哼了一声便甩了衣袖往府邸里头走。

　　明玉眨着眼，瞧着自己那把自己一个人甩在外头的背影，又低头瞧着那仰着脸，面上盛满了笑意的景山，实在是有些无奈：“你呀！”

　　“我怎么了？我可好得很。”

　　景山不以为意，横着的手臂又朝着明玉跟前送过去些，“打算在马车上面站多少时辰？”

　　明玉只觉得心里面是好气又好笑，真是那股熟悉的语塞感又回来了。嗔怪瞥了一眼，而后干脆地把手掌伸了出去。“让世子爷失望了，明玉是一刻都站不得。”

　　然而这一伸手，触到的却是他温热的掌心。他牵着她，暗中使了好些力道，让她的拇指紧贴在他朝下的指关节下方。

　　“看来明玉当真是累着了，一步路都不想走了。”

　　他弯着笑眼，挑起来看着依然躬身站在马车上的人儿，在二人贴合的掌心处，食指轻微勾起，在她手心里来回反复勾挑着。“是因着我没叫阮娘的缘故吗？”

　　掌心处的酥麻一瞬间游走至全身。明玉呼吸只凝滞了一瞬，便立刻反应过来，本着自己绝不能吃亏的原则，反握住他的手掌，借着他的力下了马车，亦是学着他的模样，在趁他尚未将手收回的一瞬，她以染了淡豆蔻色的指甲在他掌心里轻挠一下。“那世子爷约莫半月不曾露脸，也不准备解释一下缘由？”

　　她顺势松开他的手掌。“今日阿蓉和我说了，前些日子陛下是寻了国公爷好几回的。”

　　景山心中一紧，方才那些捉弄的心思也都没了。他的声音有些闷沉，“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明玉歪着脑袋看他，“还是说，你以为我知道些什么，却还是不愿意同我直白地说？”

　　景山听罢，心里忽然有些迟疑起来。二日后，叶家便需授着陛下的旨意，南下前往江北，与太子高奂一行人汇合。从叶老头的话里，他便大约听得出，陛下似乎莫名觉着他们有叛逆之心。陛下让他们离开京城，想来除了是为了杜绝他们那份可能的谋逆，还有让他们自表忠心的因素在。

　　可这件事这般隐秘，陛下甚至是唤了叶老头私下里去说的，朝中大臣们更是不可能知道，他连申二郎都没同他说过，那永荣公主又是如何知道的？

　　至于说明玉的这份试探，他还是更愿意相信她只是在诈自己的话，于是同她往一边一齐歪着脑袋反问：“那明玉知道些什么？”

　　“同你绕弯子真是累，脖子都要断了。”套不出来话，明玉直道无趣，揉着有些僵硬的脖子，“爹爹今个儿也被陛下召进宫说话了，说是要让我们阮家同你们走得远一些。听说还要委派官员去江北协助高奂，我就在猜，会不会真的是让叶国公去。你呢，又什么都不说，非得把什么话都点破了，一点儿猜的成就感都没有。”

　　景山望着她的眼，虽然早就想过许多回了，心里面还是有薄薄的难过与不舍逐渐蒙上来。明玉瞧他眼神有些异样，问道：“怎么了？我当真猜对了？”

　　景山无言，只是默默点着头。明玉心里一紧，却也亦是有些僵硬地勾着唇角，也同他点着头，“没事，没事。至少这样能证明你们叶家并没有所谓的谋逆之心，一切都只是陛下自己的臆想罢了。没做过的事，没有过的念头，就算是陛下让金吾卫来抄查也是不会有任何收获的。”

　　明玉垂着头，用不断絮叨的言语拼命掩饰着她此刻没来由的心慌。她说着，忽然抬起头，“那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景山再度牵起她的手，只是这回却是轻柔小心了许多。他摇着头，最后还是隐瞒道：“还不知道。叶老头这些日子也犯愁着呢，其实他一直想来寻阮尚书对弈下棋的，也想多看看你，还叫我同你说，以后可别再叫他叶国公，听着实在是怪生分的，叫他叶伯伯就是了。”

　　末了，他又道：“今日我在这儿候着你，其实也是要向你借上一天，毕竟好些日子没见，得把这十多日没见着的面全都补回来。这事儿我已经同你阿娘问过了，得了她的准许了，所以，可愿意跟我走一趟？”

　　不知为何，明玉心里面总觉着有些不安。他说这番话的语气有些沉，却非得故作轻松的模样，想来是心里面压了天大的一桩事，又像是害怕自己伤心，才这样同自己说。她不是傻子，她看得清楚，心里也约莫猜到，他们叶家离京的日子怕是不远了。

　　她虽常年生长在深宅后院里头，却也是个极其害怕失去的性子。如今他愿意与她交诚，哪怕说得并不全，却也比一声不吭突然离去来得好，至少能让她习惯适应上几日。也不知道这回叶家南下去江北，又要多少日子见不到他们了，于是明玉抬起头，唇边挂着浅淡的笑意。“阿娘都准许了，那我自然也是愿意的。”

　　景山这下子整个人才像是总算活过来了，精气神儿也全都回来了，拽着她的手便往叶家府邸跑：“我同你说，多亏了你，这些日子每回叶老头想揍我，我都搬了你出来救场。我同他说，要是他敢打我，我就让他在离京前连未来儿媳的一面都见不着，他这才鼓着一包气罢休。你可别怪我，我可是君子，那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叶老头没打我，我总不能真让他连你的一面都见不着吧？那离了京城，一路上，新仇旧账他怕是要一并拿个算盘珠子往我脸上算了……”

　　他跑得很快，步子跨得有些大，吓得明玉险些都没跟上他。他们连着跑了小半条街，跑得明玉整个人都要瘫倒在地上了，头上的珠翠步摇勾着发丝，才总算到了叶家府邸。

　　叶家的门房侍从见状，连忙转身往府邸里面传话，没一会儿叶隐峰便带着一脸尚未回过神来的表情往他们二人跟前迎了上来。见着明玉这会儿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又看她这满身满脸的尘土，气得抬脚就往景山屁股上踹：“皮猴子，你自己跑也就罢了，人家明玉可是正儿八经闺秀，闺阁里头的小娘子，你让人家跟着你跑……你等着，老子今天非扒了你一层皮不可！”

　　景山一回头，见着明玉这会儿脸上的确是没什么血色，心里顿时有些愧疚。他怜惜地替她整理着鬓角处的碎发，叹道：“对不起啊，我方才光顾着高兴了……我阿娘走得早，也没有个姊妹的，府里连侍女都没几个，你的裙裳发髻什么的……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

　　明玉其实原先是有些恼，不是衣裙发髻沾了尘土的缘故，是他又有些不顾及着旁人了，却又觉着她也不应当如此迂腐守旧。大昇近些年来的民风已经开放了许多，寻常百姓的女子对于名声这些也已经没有以前那样注重着了，和离改嫁的女子更是多了不少，只不过是她们这些世家官眷家的娘子们还碍着家族的名声和面子，对这些还看重的很罢了。

　　心态放平稳了，自然便气不起来了，反倒心想着若是他能一辈子都这样孩子气下去也不错，至少也是证明了他们叶家并没有出事，虽说叶家只有他一个孩子，却也不用担着沉重的心事。

　　于是明玉笑着摇头，打趣道：“你若是当真对不住我，下回跑得慢一些，或是我坐马车，你在外头跑。”

　　她说着，余光忽然瞥见叶隐峰的身影回过来了，手里还拿着柄比他半个身子还要长的鸡毛掸子，哼着气就往景山的方向冲过来。景山吓得整个人一哆嗦，直直往明玉身后去躲：“阮娘救我！”

　　明玉有些无奈，却也只好替他拦在叶隐峰面前：“叶伯伯，景山他知道错了。他答应我了，带我去外头重新买几身衣裙，连带着钗环也都换上一换。他已经有意要改正了，叶伯伯手里的这个掸子若是真的打到人身上去了，这般沉重的东西，怕是没个三两日下不来床了。”

　　眼见着叶隐峰面上有些松动，她接着道：“明玉还听说叶家不日要南下去江北了，心里面虽然舍不得，但这若是陛下的意思，到底也不敢违逆。只是叶伯伯若是自己一个人去，您难道放心这个皮猴子一个人在京城里头不惹出一星半点的祸事来？那若是要带着景山去江北，还是带个身子骨健全，用不着上伤药的人去才好，叶伯伯您说是吧？”

　　一声声的叶伯伯，听得叶隐峰心花怒放，只觉得面前这个脸上带着些微尘土的小娘子是越瞧越漂亮称心，也越瞧她身后的皮猴子越觉着碍眼，觉得他配不上这样好的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