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渡》谷筠

38、佳期如梦（二）

　　“当然是高奂又闯祸了呗。”

　　高婉蓉坐不住，转身去了茶案边，看准了眼拿起那上头摆着的茶斗，用木匙来回搅弄着，“你还记得那日在德阳殿被我训着的桂喜吗？昨儿午后她一声不吭地就跪去了靶场的门口，高英与我说等里头几个兄弟一道出来的时候她这脑袋就和硬石头似的一直伏在地上磕，不断说着求东宫收留她。你想他高奂碰过的人，其余谁还敢再碰？高奂又是个要面子的，好半晌才把人哄了从地上起来了，后来一问，才知道桂喜怀了。”

　　明玉起先还慢悠悠点着头应声呢，一听见最后两个字儿，整个人都挺直坐起来了。“怀了？不是说桂喜半月前才进的东宫吗？”

　　“宫人调转去另一个宫里面当差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还需要经由原先在的那个宫殿的掌事嬷嬷的首肯，要写了书信，再往上头的司簿手里呈递，司簿要再交由尚宫，一切知晓了，才去问接应这个宫人的宫殿里头的掌事嬷嬷。这一套行下来少说也得十五六日，桂喜又是半月前入的东宫，我掐指头约莫算着也得有个俩月了。”

　　明玉喔了声，暗道皇宫里头的人员变动也当真是紧要复杂，可越想下去越觉着不太对劲。“大昇国律记载，不允许东宫太子在还未迎娶太子妃前就有孩子，无论男女。不说桂喜是不是当真怀了，这才俩月，满打满算着也至多怀了一月半。我听说三月以内的不仅没什么反应，更是显不出怀，况且喜脉也常有误诊的时候，这个桂喜，她倒是眼珠子盯得够紧的。”

　　高婉蓉听着，也终于咂摸出话里头的味儿了，啧声说：“你不提及，我这脑袋还真没回过神来。寻常都是显怀了，或是好端端用着饭菜忽然就吐了才知道的，她……估摸着是想靠着肚里的种飞上枝头当凤凰吧。”

　　她说着，在茶案那头伏身过来，与明玉低声说着：“得亏那桂喜昨个儿跪得晚了些，那会儿你们三个都出宫去了，你是不知道昨夜大明宫里头，那是灯火通明了一整夜啊！你瞧我人住在华容殿，夜里头也能听见那中央传过来的怒火声音，今早听宫人说等高奂从大明宫里头出来时候，那是整个人都蔫儿了，身后跟着哭哭啼啼的桂喜，可他看都不看她一眼。今个儿一早，就听说弹劾太子的奏折堆成山了，也不知道高奂到底和陛下保证了些什么，陛下居然还真的为了他，匆忙着搭一个鸿门宴，明眼人都知道，这就是专门给桂喜肚里那个种找个上得了台面的娘，谁被选上了谁就倒霉。”

　　明玉点着脑袋认同着她的话。既然高婉蓉都这样说了，陛下势必是已经叫太医署的人给桂喜把过脉了，想来当真把出的是喜脉。东宫还没有太子妃时就有了孩子，这对于东宫于大昇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她到底看过许多历朝历代的文卷的，心里面清楚，找个倒霉人儿来填补这个窟窿，于皇家都没有任何坏处：要是桂喜把孩子稳当生下来了，便会过继到太子妃的膝下，日后就算是正儿八经的嫡出了；要是桂喜日后的怀胎月份里出了闪失，孩子是没了，但这东宫的女主人是再出不了局的，无论如何，至少天子高家能多绑一家人入局。

　　高婉蓉嗳声停了片刻，问她道：“你要不再装一回病呢？龙潭虎穴我可不敢叫你去冒这个风险。都说那苏家娘子是大伙儿心照不宣定下的太子妃了，我瞧着也未必，陛下又不是傻子。”

　　明玉也是愁眉苦脸的，憋了好半晌，才摇着头说实在是装不了的。“陛下的这个意图已经这样明显了，我又没告假，守宫门的侍卫和张家娘子也都见着我了，再要逃，那我们阮家就别想有人活着了。”

　　不知为何，明玉忽然没来由地想起前面自己进宫前，在那宫门口，苏家的马车也是停着的。张显瑜下马车与自己说话，若是苏妤那会儿也在，依着她的性子，多少也要凑过来吊几句尖酸的话，哪儿能这样气定神闲？

　　思及此处，她问道：“阿蓉，今个儿你见过苏娘子了吗？”

　　高婉蓉还皱着眉搅着茶斗里头的茶叶呢，听了她这话，眼都不带抬一下的，直说哪儿可能，“这苏娘子去找她当贵妃的堂姊去了吧，以往不都是这……”

　　她说着，总算反应过来，手上瞬间就定住了。“我的老天爷，我怎么把她给算漏了！”

　　明玉见此，心里面不安的情绪越发明显了。这若是放在以往，苏贵妃想着让苏妤当太子妃，何止是亲上加亲，这日后若是高奂当上了大昇的皇帝，那这大昇小半个都是他们苏家的。可今时不同往日了，陛下这样着急要把这件事儿打发过去，没有严惩高奂，这已经是十分不合当今陛下做事的秉性了，苏家若是还想好好享受如今的富贵，势必不能淌这趟浑水。

　　“昨日在学堂大殿后头的竹林里，苏家娘子明确同我说过的，”明玉闷声回想着，“她说她实在是不愿意去当这太子妃，说这从最起先就是苏贵妃的一厢情愿。”

　　“说得这般呜呜咽咽的，不就是认准了这个烂摊子不愿意接手么。”

　　坐在茶案那儿的人又是叹气又是跺脚的，动静有些大，引得明玉抬起头看过去。平日里高婉蓉总是一副乐天的模样，性情也豪爽，在她脸上见着焦躁和忧愁还真是不太适应。

　　不过高婉蓉也并没有注意到明玉的眼神，正想开口去问她，今个儿叶家那世子爷会不会来时，华容殿门前忽然响起好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寝殿内的二人相互对视着，谁也没先吭声。高婉蓉比着口型，问明玉觉着外头的人是谁。

　　明玉嘴角噙着苦笑。这会儿才刚过辰时不过一盏茶，就算是她张显瑜长了八只脚，也不一定能挪得到华容殿这头。高婉蓉心下了然，扬声问着外头的人是谁。

　　“叨扰永荣公主。臣女苏妤，求见永荣公主。”

　　高婉蓉拧着眉，回头又看了眼妆台前的明玉，拿不定主意着问她要不要将人放进来。

　　“要是咱们不放人进来，她在门前哭闹起来了，这就不好收场了。”明玉揉着眉心，深吸一口气，又说着，“再说了，你不想瞧瞧她们苏家到底揣的是什么心思？”

　　高婉蓉听着觉得有道理，只好开了门把人放进来。

　　苏妤刚想开口说话，就听见里头有步子声，没一会儿明玉便慢慢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与她相对着行礼。“苏娘子安好。”

　　苏妤垂着眼，难得一声不吭与她行了礼，一开口，眼眶就红了，那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落。她忽然“嗵”的一声就跪在了高婉蓉跟前。“求永荣公主救救臣女，臣女不愿当太子妃。”

　　立着的两人一颗心纷纷一跳。高婉蓉原本就不太待见苏家的人，见她跪着，便想着她愿意跪就跪着算了，自己寻了张舒服的方椅，窝坐在里头。“方才本宫与明玉还在说这件事呢，这太子可是苏娘子的堂兄，要是苏娘子当上了太子妃，那可是亲上加亲的大喜事儿呀。”

　　“殿下就莫要再说这种话了，什么亲上加亲，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儿，殿下应当是比臣女还要清楚的。”

　　苏妤抹着泪，颤着声，哭得伤心。“今个儿一早，我才到宫门口，就被贵妃身边的嬷嬷架进宫里面去了。她说如今东宫的桂喜怀上了，要找个嫡母，说今个儿陛下要排一场宴席，就是为了定下太子妃的人选。贵妃中意我，不过就是因为我是苏家的人，她觉着嫁给太子就是如今世家娘子们最至高无上的事儿了，可她根本没过问过我愿不愿意。我原本想求助二公主，可二公主压根儿就不愿意见我，只让身边的宫婢来与我说这事儿她掺和不了，让我另求高明。”

　　“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儿？”高婉蓉歪着脑袋看她，并不接她的话，“苏娘子应当也是知道，本宫平素待在皇宫里的时候并不多，也是这些日子要办宫中学堂了，本宫才听说了，苏娘子这些年往皇宫里头跑的次数可并不少。这太子是什么样的人儿，苏娘子应当是比本宫要清楚的。”

　　苏妤一噎，也听明白了高婉蓉话里的意思，那是压根儿就在装傻，不愿意对自己伸以援手了。她没辙，垂着脑袋看泪滴打在地上，忽然瞥见了明玉的裙摆。

　　她心一横，跪着爬到明玉的脚边就要去抱她的腿。“阮小娘子，姐姐求求你，求你帮帮姐姐吧。你还未及笄，就算是这婚事落到你身上了，也是有法子能解掉的……可我不行啊！要是落到我头上了，那我这辈子就毁了啊！”

　　起先明玉还想把苏妤从地上扶起来，可听她继续往下说着，饶是平日自己这样一个无欲无求的淡漠人儿，心里面也噌得起了火。她冷着声，使劲儿把苏妤的手从自己腿上抠下来，往后退了几步与她隔开些距离。

　　“那我呢？就算是我还未及笄，当今天子定下的太子妃，日后也再不能悔婚。落到你头上便是毁了你，那落到我头上不同样也是毁了我？”

　　她慢慢弯着腰，视线与跪在地上的苏妤齐平，定定望着她。“苏娘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苏妤听了，忙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阮小娘子误会了！我是想让妹妹替姐姐同永荣公主求个情，若是到头来陛下问起来了，就说，就说姐姐我已经与三皇子……”

　　她话还未说完，坐在一旁的高婉蓉扥时从方椅里跳了起来。“一个高奂还不够，还想贴上我们高英？！高英他虽然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到底是本宫的胞弟。他年岁还小，尚不需要考虑皇子妃的事儿，本宫这儿还需先帮着本宫的伴读呢，苏娘子也多去与二公主相商着吧，一会儿时辰到了，宫宴排起来了，苏娘子可就没机会了。”

　　苏妤咬着唇，不甘地瞪了高婉蓉一眼，用力抹着面上的泪。明玉见状，想着缓和她二人僵持的气氛，于是走到苏妤跟前，正想扶她起身，却突兀地被苏妤狠狠剜了一眼，自己撑着地，飞快起身就往华容殿外头去了。

　　明玉倒是心里面没怎么生气，回过头安抚着高婉蓉，“不过就是让苏妤来试探一下咱们这儿的意思罢了，这有什么值得动怒的？”

　　“她想让你去填上高奂那蠢货的窟窿，这还不值得动怒吗？”

　　怒啊，自然是怒的。为了自己个儿的前程，就是至亲要好的姊妹间也会因此生出嫌隙，乃至针锋相对，落在明玉的眼里，这可是太正常不过了。

　　明玉瞧着气得一脸通红的人儿，笑着扶着她的肩再度坐下。

　　“阿蓉且瞧着好了。等到了宴席上头，她们呀，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定然会是万分精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