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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俏郎君独自赶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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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后。
洪荒大地以五方为界,其中,中州洛水源出之地,有一片庞大的山脉,名唤厘山,山中地势雄奇,涧瀑纵横,云霭深重,吸引了无数妖怪聚居。
厘山境内十九峰,山山有怪,洞洞有妖,无论阿猫阿狗,立个旗子便能自称大王。妖怪们性情乖张残暴,杀人越货从不手软,凡人要过厘山,往往向北绕行七百里。
只有两种人才会直穿厘山而行:一种是身怀绝技的,一种是愚蠢到家的。
随岚原本觉得自己是前一种,现在才觉得,他也许是后一种。
他在这幽险的山脉中溜达了三天,没遇见一个能说话的活物。
现下,西方秋日红沉,东方山林浓密,鸦起阵阵,他站在湿漉漉的羊肠山道上,心想:
今夜又要露宿荒山了。
随岚穿着件故衣铺里买的灰袍,肩背布褡裢,手拿黄幢幡,幢幡上写七个大字:乐天知命故不忧。无论是谁,都能一眼看出,他是个游方的算命先生,还是最挣不着钱的那种。
仿佛回应着随岚的想法,山道远处的雾霭中,忽然闪现了两点红光。
这里的毒蛇猛兽难道比别处勤快些,天还未黑就出门觅食?
随岚一时没想好要暂避还是迎上去,犹豫了一瞬,那红光便穿过薄雾,到了近前。
不是毒虫,也不是猛兽,而是两个黑衣壮汉抬着一顶红纱小轿。刚才随岚看到的两点红光,不过是轿顶上挂着的两盏红灯笼。
轿内,一个窈窕的身影若隐若现,纱帘被风吹起时,随岚不小心窥见里头的青席红裙,还有一只雪白的天足。
虽然拿不准对方的身份,好歹是能说话的——
他欣然迎上去:
“劳驾……”
红纱小轿在他面前停下来。抬轿的壮汉面目狰狞,薄雾中隐约可见脸上长着一层厚厚的黑毛。
再仔细看,那两个壮汉正面身形宽阔,侧面却薄如刀刃。
……竟是两枚纸人。
随岚不敢细看,低头道:“借问一下……此山何名?”
轿内人出了声,嗓音绵软得像一根瘙人心尖的羽毛:
“日已西斜,山道难行,郎君独自赶路,真是奇怪呢。郎君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啊?”
随岚心道,再奇怪也没有你奇怪吧?
嘴上还是彬彬有礼:
“在下从中容国来,受人之托,来此……熊耳山,寻人送信。”
“此山名为七婼山,中容国在西北,熊耳山在东北,从中容国往熊耳山去,怎么会走到这里来呢?”
随岚干笑两声:“厘山十九峰,长得好像都差不多……”
一截皓腕撩开红纱,轿内人露出一张艳若桃李的脸,眼波在随岚脸上一绕。
“咦?好俊俏的小郎君。”
眼前的“算命先生”,发髻松垮,衣着老旧,乍看上去实在是穷困又落拓。
但若仔细看脸,他眉如墨染,唇似红菱,肤若凝脂,最多不过十七八岁,分明是个俊美得近于女相的少年郎。
那桃花瓣般的眼眸中,始终含着一丝清浅笑意,让人觉着,哪怕是粗心慢待了他,他也不会着恼。
轿内人屏息了一瞬,嗓音更是甜腻:
“此去熊耳山,路途艰险,妖魔横行,一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倒不如留在这里,娘子我呀,给你寻个好归宿……”
随岚揣着手微笑:
“多谢娘子抬爱。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
轿内人听他语气颇为坚定,便不再劝,正要离去,又听他轻唤一声:
“娘子!”
那娘子一喜,以为他改变了主意。
随岚道:
“请问……这附近可有投宿的地方?”
他实在很想喝热腾腾的汤,睡软乎乎的床。
“有倒是有……”
娘子沉吟片刻,伸出一根青葱玉指。
“你再往前走三里路,见着一棵大榕树时,绕到榕树后头,顺着溪水朝上游再走二里,有座石桥,过了桥,就是一间客栈,名叫‘仙人转’。”
她从轿内探出头来,姣好的鼻尖正对着随岚的鼻尖,黑金色的瞳孔幽幽一闪。
“他们若不让你住,你就说是胡娘子给你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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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了胡娘子,随岚按她所说,行了约莫半炷香,果然找到了小溪上的石桥。
石桥上也点了两盏红灯,却并未照亮对面,桥那端还是笼罩在一层浓重的黑雾中。暮色已深,回头去看,来时的路竟也已被幢幢的树影淹没。此处远离正道,大约已是在山腹之中了。
随岚只得继续往前。
有那么一瞬间,眼前似乎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脚下的石板和潺潺水声安抚着他的感官。随岚默数着步伐,约莫走了三十几步,眼前迷雾尽散,豁然大亮。
四排暖黄的灯架突然出现,青堂绿瓦,广厦渠渠,门楼上挂着个金漆大招牌:“仙人转”。果然是间客栈。
自入厘山境内,随岚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舒适豪华的客栈。
……是他住不起的样子。
客栈门前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四个中年大嫂围坐在一张小竹桌前打马吊,每个大嫂头顶上都有双毛茸茸的猫耳朵。一个人头马和一个马头人醉醺醺地走出来,在门口客套了半天,马头人推辞不过,不好意思地骑上人头马,哒哒地走了。
也有些完全是人样的,但举止或夸张或诡异,都能看出来不是人。
门口的小二见随岚在门口踟蹰,笑嘻嘻地走近: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随岚摸摸褡裢,想起里头只有十六个大子儿,心虚道:
“只求投宿一晚,用些热汤饭。”
小二狐疑地看着他:
“客官瞧着面生,是头回来吧?‘仙人转’的规矩,您知道吗?”
这客栈,大约还需要些接头暗号之类的,才能投宿?
随岚:“确实不知,不过,是胡娘子指路吩咐我来投宿的。”
那小二脸上的狐疑立刻散尽,露出一个春天般的微笑。
“您怎么不早说?既是胡娘子的朋友,就是本店的贵客!”
“……”那位胡娘子,果然不是寻常人物。随岚庆幸起自己的运气。
小二掏出一面琉璃镜:
“虽是胡娘子的客人,还是要照规矩走个过场,例行公事,客官莫要挂怀。”
随岚咳了一声:“到底是什么样的规矩?”
小二把他当贵客,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客栈名叫“仙人转”,顾名思义,凡人可进,妖族可进,鬼魂可进,唯独不欢迎神仙。小二手中的镜子是店里研制的小法器,名为“留仙镜”,可以照出神仙周身灵气,还能留下形影作为证据,以备后查。
小二把留仙镜胡乱一举,映在其中的随岚便凝成了一张彩画。小二仔细端详,见彩画儿里的人身周并无半点灵气痕迹,这才彻底安下心来。
“神族太过狡猾,善用许多幻化隐身法术,才害得我们如此麻烦!”
于是引着随岚往里走:
“贵客是哪个洞府,哪家大王麾下?”
随岚:“我独来独往惯了,没有洞府,也不拜谁做王。”
小二脸上多了一分敬意。
妖族之中,弱者依附强者才是常理。特立独行的,要么法力特别高强,要么就是特别不怕死。
客栈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生意十分兴隆,客人们更是千奇百怪,长什么样的都有。相比之下,随岚由于太像人,反而有些出挑了。
两人路过一个山猫精背后,他似有所觉,一爪耙住随岚手臂,鼻子在他脖颈里嗅来嗅去:
“凡人?”
随岚长指微微带力,镇静地拂去山猫精的爪子,佯怒道:
“说什么呢?”
小二连忙隔开他们:
“这位是胡娘子的朋友,怎么会是凡人?猫爷您喝多了吧?”
胡娘子的名字真是管用,山猫精抖抖胡须,坐下不说话了。
小二抱歉地对随岚一笑:
“您扮人扮得真像,一点儿看不出破绽,就连留仙镜里也看不出端倪。”他扭了扭腰,给随岚看屁股上一坨圆球样的毛尾巴,“我就这条兔尾巴,总是藏不住,做裤子还得掏个洞。”
随岚真诚地鼓励他:“好事多磨,我相信你很快就能穿上没有洞的裤子。”
“借您吉言!”
随岚状似随意地问:“你们店里,也不接待凡人?”
“怎么会,我们老板就是凡人。不过,没点本事的凡人,谁敢到这儿来呢?就算误打误撞进来了,怕也没命出去。咱们客栈只管酒饭住宿,客人之间的纠纷,只要不影响生意,咱们一概不管。”
兜了几圈都没找着空桌。终于来到角落的一桌,桌上趴着个披头散发的酒鬼,一动也不动。
“贵客,难为您拼个桌,这位喝多了,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随岚从善如流地坐下,一碗热茶落肚,舒服地吁出一口气。
几个翻倒的酒壶堆在桌上,酒香如刁钻的小蛇钻进随岚的鼻隙。这哪里能忍得了?
兔妖小二看出他馋酒,扑哧一笑:
“这是我们的镇店之宝‘颠倒松’。曾有棵大松树精,喝了我们的酒,化出原形醉倒在路上,把大道堵了三天三夜。妖界常言,不饮颠倒酒,枉向厘山行,说的就是这种酒啦。”
一席话说得随岚口中津液顿生,抚掌笑道:
“那就给我也来一壶,不,两壶!”
兔妖小二面露惋惜:
“今日您来得晚,有位酒量大的客人把存酒都喝光了。新酒明早开坛,您要是走得晚,我打包两壶您路上喝。”
这“仙人转”虽在妖界,可比好些人间客栈还要体贴!
随岚以茶当酒,独饮了一会儿,面前的桌上忽然落下个酒壶。
“我这儿还有一壶‘颠倒松’,先生不嫌弃,咱们同饮?”
这自来熟的,是个脏兮兮的少年,衣衫褴褛,脸上糊着几片乌泥。随岚不禁怀疑他是个泥鳅精。
再仔细看,他乱蓬蓬的发间立着两只狗耳,所以是……小狗?
狗耳少年见随岚不出声,也不以为意,一屁股先坐了下来:
“我看先生是个走南闯北的样子,消息一定很灵通,想跟您交个朋友。这酒是我刚在店里点的,还没喝过,不信您掂掂分量。”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下,“绝对没有动过手脚。”
随岚是个随和的性子,既有酒喝,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当下笑道:
“那就多谢小哥了。……小哥怎么称呼?”
“我不是什么大人物,没爹没娘没背景,您就叫我阿水吧!”
对方谦虚,随岚必要比对方更谦虚:
“我叫随岚,随波逐流之随,山风无定之岚,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是会一点掐算本领,说句吉祥话。”
两人一番谦让寒暄,几杯酒下肚,很快熟络起来。
从人形样貌,是看不出妖怪的实际年纪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自称却已有一百三十岁。随岚信口说自己已有三百岁,阿水便称他一声先生。
阿水说他在熊耳山黑风大王手下打杂,今日大王派他出来办事,瞅了个空才溜到仙人转喝酒。
随岚正好提出琢磨了很久的疑问。
众所周知,妖族个个性情乖张,脾气火爆,只晓得骋嗜奔欲,弱肉强食,没有什么道德观念,也不懂什么叫团结合作。故此,数万年来,妖族一直被神族压制得死死的。
这“仙人转”的老板分明以人间的手法经营客栈,开在厘山深处妖魔横行之地,还没有妖怪敢来闹事,真是奇哉怪也。
阿水上下打量他:
“先生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
“怎么?”
“‘仙人转’的老板的确是个凡人,但他背后的靠山,是七婼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