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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婚宴 ...

  •   夜里,盛大的婚宴。
      台上的大屏幕正播放着白鲸在海底自在游泳的画面,在被刻意调试过的灯光照耀下,整个婚礼现场都充满一种波光粼粼的感觉,现场的每一位宾客仿佛都落入了大海那宽容而博大的怀抱,不愉快的心情骤然消散。
      师景除外。
      师景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百无聊赖地转着眼前的一个鲸鱼摆设,身旁父亲与“挚友”的谈话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里设想着第七套逃跑方案。
      “师主任,这件事劳驾您多留心。”
      “一定一定。”
      “那……就这样。师主任,改天请您吃燕东食府的东安鸡。”
      “行。”
      听到他们挚友“谈心”结束后,师景正准备实施逃跑计划,却不知道被从哪儿冒出来的表叔公截了胡。
      “衡子!”一个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人突然跑过来热情地拥抱了师之衡。
      师之衡突然被人抱了个满怀,满头黑线,正准备叫保安,但抬头看清楚了那人的相貌却激动道:“恩表叔!”
      于是两人又抱在了一起哭得稀里哗啦的。
      师景面无表情地掏出了帆布包里的手机,淡定地拍下了这感动的一幕,心想:“老狮子头回哭这么惨,以后在他嘲笑自己哭相丑的时候就把这个视频投到大屏幕上去。”
      抱完后,两人坐下开始叙旧。
      男人首先注意到了扎着两个丸子头,穿着白T和蓝色牛仔背带裤,嘴里叼了根棒棒糖,眼睛盯着舞台上的屏幕傻笑的女孩,不由想到了几年前同样是这般纯真可爱的女儿,唇角微微上扬。
      只是……
      男人像是突然被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眼神由明转暗。
      “恩表叔,你怎么来燕东了?婶子呢?灵灵呢?我抱她的时候她才九个月大,现在大学都毕业了吧?在哪工作?你们打算长住还是过几天就回南桥了?你们现在住哪儿?要不要我帮忙?康姑婆现在身体还好吗……”
      师景回过头看到亲爹跟个甩都甩不掉的烦人记者似的不停地对人家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好几次打断人家的开口,忍不住道:“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让人怎么回答?”
      师之衡稍稍冷静下来,拣了个自己最想问的问题:“恩表叔,你怎么来燕东了?”
      于恩至看到师之衡后又恢复了笑容,回答:“灵灵今年研究生毕业,分配到了燕东一中教高一,昨天是第一天上班,刚搬进教师宿舍,我和你婶子担心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跟着一块来了。现在住在银天宾馆,就住这几天,后天就回去了。我妈身体好着呢,在家种种菜、喂喂鸡,偶尔还跳跳广场舞啥的,莫担心。”说完拍了拍师之衡的肩,让他放心。
      这是把老狮子刚七里八里问出的一箩筐问题全答了,说话全然不像前面几个人那么弯弯绕绕的。听着两人毫无疏离感的对话,师景欣慰地想:“老狮子原来也有真兄弟。”
      “到一中教书了啊!很优秀啊,哈哈哈哈不愧是我师家的血脉!”师之衡是燕东一中的教导主任,对学霸总是自然而然地偏倚,因此在听到自己抱过的小豆丁长大后这么有出息后,他喜不自胜。
      “等等等等……我女儿姓于不姓师,怎么就成你师家的血脉了?”
      “她奶奶姓师,少说也有四分之一的血统。再说,你爹和你学习都不好,灵灵这么优秀,继承了谁的优良基因不是显而易见吗?”
      于恩至本来想反驳自己当年不是没考上初中,而是考上了却没钱缴学费,但看着对方那副完全是在开玩笑的神情他又将口头的话咽了下去。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已经木已成舟,提了也没用,只是徒增烦恼。
      于是,他向后仰了仰,将双肘枕在脖子下,刻意做出不在意的样子,道:“好了好了,灵灵是于家的也是师家的,这总行了吧?”说完,还撇了撇嘴,道,“懒得跟你争。”
      灵灵应该是这个男人的女儿。研究生刚毕业,分配到了燕东一中,我考上的也是燕东一中来着……
      “小景,这是你表叔公,向表叔公问好。”未等师景多加思索,就被师之衡拉去认长辈了。
      师景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礼貌道:“表叔公好。”
      “诶。”于恩至应了声,慈爱地摸了摸师景的头……啊不,是两个丸子。
      刚才于恩至一直在跟师之衡说话,加上婚礼现场灯光有些暗,师景也没有去刻意关注一个素未谋面的远房亲戚,所以她始终没能看清来人的相貌。
      而此时,眼前这个与逝去的爷爷十分肖似的男人正在摸自己的头,神情是那样的慈祥,画面真实到就像爷爷从来没有离开她一样。师景不知什么时候酸了鼻子,红了眼眶。
      “好孩子莫哭!莫哭。”于恩至吓得半死,两只手不知道怎么办,在空中手舞足蹈。
      师景直接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边擦边不忘说话让对方安心:“我没事,就是想到死去的爷爷了。”
      看到女孩已经平复了情绪,于恩至紧张的心才恢复了正常的跳动频率。
      死去的爷爷?难道说表哥已经……
      他不敢去想,只是脸上的波澜已教师之衡尽收眼底。
      “肺癌,去年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老爷子坚持不做化疗,说是不想临死还受折磨,谁也劝不动他,三个月后就离开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再回老家见见亲人。”师之衡是用比较平淡的语调说完的这段话。新人成婚、旧友重逢,今天是一个喜庆的日子,他不想把氛围压得太沉重。
      但落到真正在意的人的耳中就成了一把把锈迹斑斑的刀,因为无法做到刀起刀落,所以使听者陷入了一场漫长的凌迟中。
      师之衡虽然叫于恩至“表叔”,但其实两人只相差一岁。因为家离得近,所以他们经常同吃同穿同住,名义上是叔侄,但其实跟亲兄弟差不多。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中国农村还处于人民公社时期,农民白天需到生产大队里干农活挣工分,孩子若是无人照看就放在家里,只在灶上放上蒸好的纯地瓜面窝窝头,这样至少不用饿肚子,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师之衡的父亲当时在村里任小学校长,是南桥村不用起早贪黑劳作的人之一,年仅两岁的于恩至白天便被委托给了大自己十八岁的表哥,那时师之衡也才满一岁。师之衡的母亲同在小学任教,上完课之后的主要任务就是照顾两个小家伙。
      村上没钱新修学校,学生们都是在村上一座尚能避雨的土地庙里上课。学校共有十七名学生,年龄不等,教师就只有师之衡父母两人。于恩至就这样一直待到了十二岁,跟学校里的人关系都很好,与从小玩到大的师之衡更是情同手足,心里也早已将表哥表嫂他们视为自己最重要的亲人之一。
      “明天我能去给表哥扫扫墓吗?”于恩至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听者可以明显察觉到说话人的失落与惘然。
      师之衡想到临近开学学校工作愈渐繁多自己应该没时间带着他去墓地,便拿出了手机点开了微信,将自己微信的二维码往对方身前递,边动作边说:“我没有时间带着你去,你加一下我的微信,我将墓园地址发给你,你自己去行的吧?”
      于恩至听后便拿出了自己的手机,两人很快完成了互加好友,于恩至中途回答:“行。”
      师景对爷爷的思念丝毫不比于恩至的少,在一旁默默听完两人对话后,她终于开了口:“爸,那我……”
      “不能。”师景话还没说完就被亲爹用两个字直接堵了回去。
      她没打算这么快就放弃,于是刻意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对师之衡道:“爸,我刚刚看到爷爷了,他骂我怎么这么久也不去看他。我好想他,爸,让我去墓地给爷爷扫扫墓吧。”
      “昨天他给我托梦,说他只能以梦的形式见我们,其他的都是假的。”
      师景无言,在心里默默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没法子了,师景只好瘫在椅子上,焉焉的。
      别人的婚礼总是哭丧着脸是对新人的不尊重,这么想的于恩至为了将压抑的气氛活跃起来便又去跟多年不见的好侄子兼好兄弟叙旧了。
      “衡子,一别经年,你怎么胖成头猪了哈哈。”于恩至大力拍了拍师之衡的啤酒肚,仰头大笑。
      师之衡见人已经不再悲伤,便配合着微微一笑,然后扯起于恩至仅剩的几根头发,关切道:“恩表叔,需不需要我给你介绍几个植发店?报我名字可以打折的。”
      于恩至忙护住那几根独苗,边道:“行啊。但我不能白领你这个情,这样吧,今年秋收的时候你回趟南桥,帮我收稻子打稻子,正好减减肥。”
      1989年南桥村一个秋收时节的下午,两个身量相当肤色黄里透红的少年脚踩干燥土地,一手拿镰刀一手握金黄禾稻,两双眼时而看眼前稻子时而观察对方动作,额间冒出密密的汗,预备着什么。
      “三、二……”“一”字还没出,于恩至就率先挥起了镰刀,一下一下有力地割着稻子。
      意识到被耍的师之衡破口大骂:“于恩至你大爷的!!!”之后迅速投入战争中。
      少年人意气风发争强好胜,都不想输给对方,都拼了命发了疯着了魔一般割着稻子,俨然两架无情的割稻机。
      彼时阳光灿烂,稻田一片连着一片,连绵起伏,接续着这温暖的金色,这村庄迷人的底色,这游子梦中思念的秋色。
      师之衡不知道泪水什么时候开始湿润眼眶的,此时他正在向旧友许下一个承诺,这是一条可以忽略这缺失的二十年将两个友人间断裂的联系重新连接的缎带,他毫不犹豫地开口了:“好。咱俩到时候还得比割稻子,先声明一下,你这个流子可不许再耍赖!”
      “要得!”于恩至先举起了满杯的啤酒,豪迈道。
      师之衡也不甘落后,让师景倒了满杯,师景倒完后还是有些担心,叮嘱他:“爸,你少喝点。”
      师之衡大手一挥,让师景别管,与于恩至的酒杯碰了个响亮,说喝就喝,几分钟后一杯啤酒就下了肚。
      令师景欣慰的是,这俩老头倒知道要克制,一杯下肚后就只管回忆过去了。
      “衡子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去隔壁刘姨鸡圈里偷鸡蛋结果被母鸡啄屁股的事吗?”
      “当然记得,现在屁股还有个印子……对了!是你骗我母鸡不啄人,还教唆我去偷的吧!”
      “我本来就是开开玩笑,哪晓得你那么天真,还真去了。”
      ……
      师景就坐在旁边,把他们的谈话内容听得清清楚楚,几次憋笑憋到岔气。在她的记忆里,父亲似乎除了跟自己拌嘴的时候情绪会饱满些,平时都很严肃沉稳。但今天,在这个从未见过的表叔公面前父亲却是显得那么鲜活,甚至是……可爱。如果现在的自己穿到一年前,跟初中的自己说你有天会觉得老狮子很可爱,她肯定会不留情分地抽自己一巴掌。但,现在她的确是这么想的,父亲这时候就像一个老顽童。
      “老盯着我看做什么?你没自己的事要做?对了,马上开学了,别以为考上实验班就万事大吉了,周测准备好了没?晚上回家考语文数学的模拟卷。”
      师景裂开了。
      可爱个大头鬼!!褶子都快挒出太阳系了,肚子大的跟怀了个哪吒似的,人就胖的跟猪一样,整个一油腻中年大叔。
      师景边在心里边骂边从帆布包拿出《5·3疑难破——高中数学必修一》,临时抱佛脚。
      ——
      婚礼很快就要开始了,旖旎的灯光聚拢到一起,照在站在舞台中心的婚礼主持人及身着黑色燕尾服的年轻男人的身上。
      “各位来宾、亲朋好友、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大家上午好!受尊敬的张问先生委托主持张问先生与苏霖一小姐的婚礼,我深感荣幸。愿各位来宾今天在这里共同分享新郎新娘的幸福和喜悦,度过一个快乐而难忘的夜晚。”
      主持人热场后现场的气氛终于活跃起来,而接下来主持人的一句话才真正让所有人(除了师景)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接下来让我们欢迎美丽的新娘入场……”
      看小说的将眼睛移到了婚礼入口的地方期待起来现实中的婚礼,聊天嗑瓜子的也终于放过了被绿的邻居家儿子,争夺大瓶饮料专属权的小孩终于握手言谈,偷塔失败的少年人抬起了头,心如死灰的女孩仍然在记知识点……
      新娘身穿白色婚纱,由父亲挽着手臂,一步一步走向微笑着的新郎,如梦似幻。
      “对了恩表叔,你怎么也来参加婚礼了?”
      “新娘子是灵灵的高中同学,灵灵不是刚上班嘛,没空,我是代灵灵来的。你呢?你怎么来了?”
      “我啊,新郎新娘都是我的学生。这俩啊,高中就开始谈,我那时候当年级副主任,抓过他们好几回。”
      “早恋啊!那怎么没被开除?”
      “哪有那么严重,高中生十六七岁的,春心萌动很正常,哪所高中没有谈恋爱的?只是多和少,明面上与暗地里的区别罢了。他们两个成绩都不错,读书的时候,也没做出什么太过分的事,互相进步互相成长。现在一个是科技公司的CEO,一个是律师,这么多年了也没分手最后结为夫妻,这不是挺好的?”
      “听你这么说,那小景哪天在学校交个男朋友领回家你也不管?”
      “管什么管呀,我才不想管她,爱干嘛干嘛去。再说,我闺女我还不知道,平时嫌弃我和她哥这里臭那里脏的,潜意识里就跟贾宝玉似的觉得男的天生泥巴捏的,浊臭不堪,从小到大没见她跟哪个男的走的比较近。她要是哪天交男朋友了,我还得庆贺,庆贺她终于摒弃了对广大男同胞的偏见。”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个玩笑过后,师之衡莫名沉下了脸色,一脸阴冷,眼底还有几分失望与迷茫。
      每次不小心提到哥就这样。师景看着父亲那张活阎王般的脸,在心里叹了口气:唉这么多年了还是放不下。
      连于恩至也意识到了氛围的突然变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他对这个也不是很好奇,大喜的日子这么冷着脸教人看到了影响不好,正想说点其他的活跃一下气氛,但注意力很快被夺去。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整个会场的活跃气氛似乎到了顶峰,起哄声如潮水般向舞台上的一对新人涌去。
      “要亲嘴了啊。”师景只是这么一想,表情却毫无变化,与旁边兴致勃勃的人们相比她好似一个异类,之后又把自己埋在最后一节的知识点里。
      看完最后一道大题的解题思路后师景合上了书,伸了个懒腰,站起了身,打算趁老狮子专注看接吻的时候溜走,却在回顾人流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异常的人。
      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白裙,黑发,发尾有些卷,只是戴了一对银色的耳环,没有过多的点缀,她的容貌算不上惊艳,但整个人却给人一种安定冷静的感觉,让人想靠近却只能远远望着,在原地静静感受这古时明月。细眉红唇,明眸含泪……
      是的,师景从她的神情中感受到了她的难过,而且她正在刻意压制着这种在她体内热烈的情感。一个要释放,一个在压抑,两种矛盾的情绪在她那里表现出来的就是,一个明明伤心的人却在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在师景眼中,那笑比哭还难看。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她这个样子师景的心也莫名一紧,喉间无端苦涩。
      为什么我会这样?明明她对自己来说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哇哇哇哇!啊啊啊啊啊!”
      听到会场突然爆发的一阵惊叫,看到宾客脸上或羞涩或欣慰的表情,师景下意识转头往台上瞧,看到了深海背景下一双璧人亲密接吻的画面。
      但她对这个毫不关心。
      她的目光忍不住在那个古怪的女人身上停留。
      “怕人寻问,咽泪装欢。”师景脑中想到了这句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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