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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骚乱被点燃 ...

  •   「今天是阴天吗,霍夫曼?」
      「先生!?」
      霍夫曼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自己藏到他看不见的阴影里——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是从空气里嗅出来的呀,霍夫曼,」华生垂着头坐在椅子里,轻轻地笑起来,只是不管他怎么努力,笑声听上去总是有种无助的感觉,「告诉我,今天是阴天吧。」
      「是的,先生。」
      「雷斯垂德还是没有来?」
      「……是的,先生。」霍夫曼诚实地回答他。
      「葛尼玛探长也没有?」
      「是的,先生。」
      「一点消息也没有?」
      「是的,先生。」
      他知道自己问的后几句话是多余的——甚至第一句都是,但是他如果不做些什么——问些什么,他感觉自己会在沉默中死掉。
      「呃……先生,」霍夫曼从阴影里走出来,看上去出人意料的憔悴,脸色像放在地窖里的蜡纸一样难看,眼睛下面出现了从未有过的阴影,连他的语调也躲躲闪闪的,「我必须——先生——我必须出去一趟。」
      他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完这句话,而华生依旧垂着头坐在那里,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是去买昨天你没有买到的那本书吗?」
      「是的——先生。」
      「你很想读吗,霍夫曼?」
      「是的——我——我非得买到它才行,先生。」
      华生的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几下。
      「我——不。我这样可能太不讲理了。」
      「先生?」
      「霍夫曼?嗯——」华生犹豫着,用一种完全可以称之为胆怯的恳求的语气开口,「你瞧,我本来是想让你带我去拉尔芳德的,如果你——如果你——」
      他的话像水管壁上残留的最后一点水流一样断掉了,而悄悄地移动到了门口的霍夫曼停住了,带着某种莫名的痛苦瞪着坐在椅子里的华生,觉得莫扎特所有的钢琴曲都在脑子里交织成像蚁群似的一团,他用手背抵住自己开始颤抖的唇,另一只手像抗争着某种控制似的,剧烈地颤抖着、却悄无声息地伸向门把手。
      我很快就回来,先生。他无声地说着,我很快就回来。
      「不用了。」
      华生突然清晰地说了一句,霍夫曼的手停下了,愕然地看着他。
      「你去吧,霍夫曼,我独自一人没有问题,如果你能把买回来的书念给我听听,我是会很高兴的。」
      他一口气说完,把头垂到胸前,自顾自嘲讽地嘟哝了一句。
      「我是个废物。」
      大概过了几个小时,或者几天,几个月的时间。霍夫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手像坠落的鸟儿一样从空中掉下来,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华生,好像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似的——他坐在那里,像一个落了灰的八音盒,霍夫曼听到他的落寞在空中敲出水滴似的声响,再悄悄地掉到地上。
      「我带您去拉尔芳德,」霍夫曼用一种异样的痛苦的眼神看着他,「我们去拉尔芳德,先生。」
      「真的?」华生的神情突然变成了收到圣诞节礼物的孩子才会有的那种,「你不去买书了吗,霍夫曼?」
      「我带您去拉尔芳德,」霍夫曼机械地回答着走过去,把华生扶起来,「拉尔芳德,先生。」
      他也许永远都学不会拒绝。

      但是他们终究还是没有去成。
      他们下楼的时候,帕蒂并不在他应该在的座位上。霍夫曼并没有过多在意——事实上,他的注意力好像下降了,尽管是阴天,他看上去却汗涔涔的,视线仿佛被约束在一个狭窄的管道里,只能看向前方。
      「拉尔芳德,」他喃喃自语,仿佛那是他人生的终点,「拉尔芳德,先生。」
      「你精神不好,霍夫曼。」华生听出了他声音中的异样。
      「也许是阴天的缘故,」他试图笑出声,但是失败了,「阴天,先生,没什么,我今天很愉快。」
      他看上去明明就像在哭泣的边缘徘徊的人。

      他们慢慢走出旅馆,穿过广场,来自街角的一声暴喝却让霍夫曼从浑噩又僵硬的古怪状态中惊醒了。
      「让巴黎佬见鬼去吧!」
      是德语。
      这个声音让霍夫曼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因为,那是赫尔穆特充满激情和愤怒的声音,因为,他听到了接下来一浪接一浪的回应,人声鼎沸。
      一队人如同从天而降,出现在街的拐角,每个人看上去都像是某种愤怒的野兽,霍夫曼儿时的朋友赫尔穆特.弗莱舍正像一个领袖一样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挥舞着一杆步枪,乱糟糟的金发从帽子下露出来,标示着他和霍夫曼属于同一个民族的蓝眼睛里却装满了狂热和兴奋——他身后的队伍里一个法国人都没有,那些人嘈杂地吼叫着来自德意志地区的语言,有咒骂,也有呼号——甚至不全都是德国人,在他们的队伍里甚至还有土耳其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和摩尔人的成分。
      「让法国人都见鬼去吧!」
      「去他们的骄傲!」
      「平等万岁!」
      「毛奇元帅①万岁!」这话引起了一阵鸣枪致敬。
      「赫尔穆特!」
      霍夫曼失控地喊了一声,但他的声音和那一派嘈杂比起来实在太微不足道了,他扶着华生站在原地,进退不得。
      「赫尔穆特?」华生显然记得这个名字,微微皱起了眉,「那不是你的同学吗?那边突然那么吵,他又和谁打起来了吗,霍夫曼?」
      「不、不是,」队伍越走越近,嘶吼也越来越热烈,霍夫曼磕磕绊绊地回答他,「那边好像发生了什么混乱,赫尔穆特——赫尔穆特被卷在里面了——先生——就一分钟——我、我能把他拉回来吗?」
      华生微微一笑,把自己的重心转移到手杖上。
      「那么快一点,他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喝咖啡。」
      「谢谢您,先生,谢谢,」霍夫曼张皇失措地表达着谢意,艰难地咽下一口仿佛生了刺的唾液,确定华生所站立在的广场边缘并不会太吸引那群人的注意,他才迈开大步朝那乱糟糟的队伍跑过去。
      「赫尔穆特!」他边跑边喊,像一匹扑向狼群的骏马,礼帽被气流吹落在身后,「赫尔穆特!你在干什么!?」
      「海因茨!」赫尔穆特像是在一场狂欢上遇到了他一样,张开双臂迎向他,「海因茨!我们的队伍里应该有你的位置!欢迎你!」
      「不——赫尔穆特!你发疯了吗!放开我——你们——赫尔穆特!」
      「先生们!容许我为你们介绍霍夫曼将军的儿子!瞧瞧他呀,好好瞧瞧!」
      「赫尔穆特——放开我——放开我!」
      「让协和广场哭泣吧!」
      赫尔穆特用不容拒绝、又带着点报复的态度硬把他推进队伍里,霍夫曼马上被一群他不认识的狂热面孔包围了,他试图推开身边的人,拉着赫尔穆特逃出去,但是瞬间已经有三四只手臂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有人拉着他的手臂,拽着他磕磕绊绊地往前走,整齐的外套在推来搡去中很快被弄得褶皱不堪,他被挤到了这股洪流的中段,有人正在往他的手里塞枪,赫尔穆特已经在离他很远的前方了。
      这股由激愤而盲目的异国人组成的洪流几乎是挟持着他向前走去,目不斜视的经过了广场的边缘,华生的身旁,好像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雕塑。
      「先生!?——放开我,赫尔穆特!你们得停下!赫尔穆特!」他挣扎着向外移动,但很快又被人咒骂着拖回队伍里,没有人能听见他在说什么,他只有绝望地被拖拽着前行。
      「先生——先生!!华生先生!!!」

      「霍夫曼?」
      华生拿着手杖站在原地,感到一丝害怕和无助,他只听到一股嘈杂和霍夫曼若隐若现的呼喊,缓慢而喧嚣地在他面前行进,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的声音太小了,完全湮没在炽热的空气里。

      革命和暴动,一向不需要什么理由,正如花朵的开放不需要理由,猛兽的撕咬不需要理由,只需要一点火星,一丝热流,一声号召,一股充满激情的洪流,无数的政权被打翻在地,无数的人死于莫名其妙,这架承载着无数愤怒、混乱与贪婪的战车理所当然地在时间线上轰隆作响,悍然推进,从未停歇,终于成为一阵风暴,穿越一切既定的奢华和既定的秩序。它的组成一直流动不息,从粗布上衣搭配的干草叉,一直到假发、扑粉和普鲁士蓝的军装。先锋们为了什么而革命呢,真理?不,是地位。穷人们又为了什么而暴乱呢,自由?不,是面包。初衷和目标相去甚远,最终只剩下激怒、本能与狂热的古怪混合物,遍地的血色,谴责与谅解,无人再去抬头观察铅灰色的天空。
      福尔摩斯从匆匆下了楼,准备到休伦大街去独自展开调查,尚未走出那条街,就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堆队正陷入狂热的法国人,喷射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喧嚣和杂乱,挥舞着旗帜和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武器,耀武扬威、浩浩荡荡地向前推进,如同刚刚攻克了敌国的首都。
      福尔摩斯皱了皱眉,罢工、抗议还是推翻共和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想快些到休伦大街去。他迅速搜索到了一个不会让他的行动受阻的空隙——在队伍的右翼,靠近一排商店橱窗的位置有个很大的空当,他按住自己的帽子,匆匆地向边上小步跑去,尽量不让那群法国人发现自己,从他们的队伍边上挤过去。
      「是的——将在浮日广场——德国人——」
      这句话飘进福尔摩斯灵敏的耳朵,让他的步伐在一瞬间慢了下来,浮日广场?那不是华生暂住的地方吗?
      不,那个年轻人能够妥善处理,他提示着自己,重新加快了步伐,他要去休伦大街,休伦大街七号。
      「他们抢夺了我们的土地,抢夺了我们的荣耀——」
      「现在又来抢夺我们的面包!」
      「那些德国的银行家都是怪物!」
      「——把那些外国人赶出巴黎!」
      「杀光他们!」
      「共和国万岁!」
      他们手执武器,他们气势汹汹地前进,武器将被用来做什么呢?不知道,也许是屠杀。
      这些愤怒的声音像一声声刺耳的丧钟不断撞进他的耳朵,他依旧向前跑着,很快越过了这支队伍主体部分,越过了这条街。
      十字路口。
      他停下来喘了口气,脸上的神情深邃而痛苦,仰起头看着越来越灰暗的天空,他突兀地感觉自己好像又看到了伦敦的天幕,泰晤士河流淌的声音在空中飘游,街上空荡荡的,不要说任何交通工具,连人也只剩下他一个。
      他向左跑去。
      那是浮日广场的方向。

      「那是什么声音呀——咦,哪家工厂又罢工啦?这群脑满肠肥的工厂主们,让天主保佑他们吧!」
      罗平百无聊赖地叼着一根雪茄,被嘈杂吸引着走到窗边,恰巧看到暴动的人群从窗下经过。
      「不——事实上,老板,」阿勒贝迟疑着走到他旁边,「——您刚回来,还没听说吗,已经闹了好几天了。不知怎么,大家一夜之间都想把外国人从巴黎赶出去——」
      「什么?」罗平眯起眼睛看着他。
      「嗯,就算是异乡人,也不会束手待毙的呀,老板。没想到他们今天就闹起来了——我倒是在咖啡馆听到过呢,他们要组织抗议的队伍,实在不行,流血冲突也是值得的,见一个外国人就开枪打死一个——对方也不甘示弱,他们好像是要从巴士底广场的北边——嗯——浮日广场——」
      「浮日广场!?」罗平一把抓住阿勒贝,「怎么,不是罢工、游行——将有一场相互对峙的暴乱吗?」
      「恐怕——是的——」
      罗平看着他,突然想起福尔摩斯手上的那些信件。

      「……你如果拿起最左边的那张最小的纸条,你能看到上面是德文——‘关于洛林地区军事部署的情报,请转告将军尚需延缓一周。亲笔致歉,J.M’——还有一张法文的可以加以补充。他们在巴黎一定有一个大计划,你可以看看材质相近的两张信,我推测发出的日期也不会差太多,你仔细看看,是德文的,一长一短——‘在巴黎的火药运输遇到障碍,暂缓。J.M’——‘初步的煽动与准备已经完成,男爵表示全力支持,下月请到伦敦,急。J.M’……」
      火药、煽动和准备?德文?

      「阿勒贝,」他的声音变得庄重起来,「迅速通知手下的人,所有的人,只要能够调度起来的,让他们到浮日广场的亲王旅馆,二楼,准备听从我的调遣。我现在得去找那家伙,明白吗?」
      「明白,老板。」
      「很好。」
      他抓过外套和帽子,像风一样地冲出了门。

      可惜的是,阿勒贝没能执行他的命令。
      在他侧身揭起窗帘去找藏在窗边墙上的电话时,玻璃毫无预兆地突然粉碎掉了,向外迸射出来,发出巨大的响声,他还来不及护住自己的脸,就倒在了地上。
      阿勒贝太阳穴上多了一个微小的弹孔,血液不慌不忙地流出来,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去,他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只有惊愕的表情还留在脸上。
      对面楼的窗子后面,有一个黑影一闪,便消失在了阴暗的光线里。

      ①:赫尔穆特.卡尔.贝恩哈特.冯.毛奇(Helmuth Karl Bernhard von Moltke),1800年10月26日-1891年4月24日,德国军事家&军事理论家,普奥、普法战争的真正功臣,于1857~1888年长期担任普军总参谋长。
      *赫尔穆特的名字也许是为了纪念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骚乱被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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