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D]背影》煙色記憶

1、Chapter 1. 起之一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妈妈，以及所有为子女操劳半生的母亲。

　　“……我们家孩子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池田老师，真的很抱歉。”

　　年长的女人站在我的办公桌前，深深地鞠躬。

　　从我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她鬓角的几茎银丝，以及悬在身侧颤抖着紧握成拳的双手。
　　我站起身来，扶起她，心中满满的全是感慨，仿佛有万语千言。

　　依稀记得两年以前的新生入学式之前，她站在校门口的樱花树下，挽着丈夫的手臂，眼角眉梢满载着骄傲又满足的笑意。彼时的她，神情从容，身姿绰约，就像是她颈项间环绕着的珍珠般温润典雅。我从她身边走过，又忍不住回头，穿着套裙的背影显得那样端庄挺拔。那一刻我在心中默念，若是若干年后，我也能有她那一身雍容气度，那该有多好。可惜只是两三年的光景，当年那个婉约优雅的女人，已然苍老如斯。
　　个中缘由我一直是知道的，确切地说，我也是这个过程的见证者之一。
　　这是第几次了，这个曾经满身骄傲的女人像这样弯着腰，以无比恭敬卑微的姿态对我、其他老师、还有其他孩子的家长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很抱歉”这样的话？我已经快要数不清了。不过即使如此，看到这样的母亲，我依然会觉得内心酸酸的。

　　“您先请坐吧，三井太太。”
　　将一直拿在手中的考勤表递给她，写着“三井寿”的名字后面那一排红色的“缺勤”字样显得异样的刺目，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这……”三井太太一手紧紧攥着表格，另一只手用力按住膝盖，仿佛一松开手她就会忍不住跳起来似的，“池田老师，我回去会教育他的。我回去就跟他爸爸说。他明天一定会来学校的，老师，您相信我。”
　　对面办公桌的一沓试卷后面传来轻轻地嗤笑声。我注意到年长的女人一瞬间挺直了脊背，坐姿变得更加拘谨，拘谨得近乎僵硬。

　　“三井太太……”我停顿了一下，努力酝酿着措辞，“您看，照这样下去，三井君恐怕很难毕业了。他这两年落下的功课太多，如果您希望他能顺利毕业的话，除了保证他日后的出勤率，我想也许还是请个家庭教师给他好好补补课比较好。照这样下去，他是没有办法通过毕业考核的。”
　　坐在我面前的女人不住地点着头，神情有些惶恐，“我知道了。不过……”她皱起眉，犹豫地说，“这样做，那孩子肯定会嫌我多事吧。你怎么这么多事——他肯定会这样说的。”
　　我勉强笑了一下，安慰道：“虽然现在还不能理解，但三井君总有一天会明白您是真的为他好的。”
　　“真的吗？他真的……会明白吗？”
　　“是的，总有一天。”看着三井太太露出明显不自信的表情，我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总有一天会明白……我知道这句话听起来有多像敷衍的安慰，但其实不是那样。我是认认真真、发自心底地这么觉得——因为，我自己也是那么过来的，我也曾中二过。
　　念高中的时候，总觉得父母老师都是无比令人厌烦的存在：听着老师们的教诲会觉得他们永远在没完没了地找茬挑刺；看着父亲每日里匆匆忙忙地在晨曦中赶电车上班，又踏着暮色归来，会觉得那个男人有些微佝偻的背影显得那么庸俗又悲哀；看着母亲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在餐桌边絮絮叨叨的样子，会偷偷地在心底不屑，想：看，他们的人生如此平凡无望，把鸡毛蒜皮当成生活。
　　可事实上，鸡毛蒜皮组成了生活，生活就是鸡毛蒜皮。当然，这也是我上了年纪之后才明白的。很多道理并不是靠父母长辈的告诫就能够理解，有些弯路必须真正走过才会知道——好在我并不是一条路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类型，现在的我无比庆幸这一点。
　　努力地想要表现得与众不同而离经叛道，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的观念才是对的而父母经过时间考验的想法刻板而腐朽，这是青春期必经的阶段。而所谓人不轻狂枉少年，大抵也就是如此。也正因为曾经的轻狂岁月，我觉得自己更加能够理解眼前这个憔悴苍老的女人。

　　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补习班材料递给她，我说：“这是附近比较有名的补习班的资料，您可以先看看，里面有好些都是提供一对一家教辅导的。我看过三井君国中时的成绩，他并不是那种读不懂书的类型，如果努力一把的话一定是可以的。”
　　“是啊，我们孩子从小就很聪明的，就是不肯用功读书。多谢您了，池田老师。”

　　“哎……这还真是看不出来啊。反正孩子总是聪明的，都是老师教得不好。”邻桌的年轻老师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道，语气中颇有些不屑。
　　我侧过脸，不悦地瞪了他一眼。
　　其实我能够理解他的话，因为作为老师，像三井太太这样的说法已经听过太多太多次了。家长对子女总有一种盲目的信任，且总是习惯于从别处寻找孩子成绩不好的原因。不过我也知道，三井太太对三井君的信任并非盲目：作为一个自认为合格的班导，我有去武石国中探访过。在那里，提到三井寿的名字时，几乎每个老师都会说他是个模范生，也几乎每个老师都为他后来的变化扼腕叹息，还记得有个两鬓斑白的老教师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嘱托：“年轻人，三井君是我三十年来教过的最好的学生之一，请您务必帮助他振作起来，拜托您。”话犹在耳，可是她的心愿我却尚未达成，这让我很久以来都觉得羞愧无比。

　　“不不，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三井太太的话打断了我的遐思。只见她小心地将那叠资料收进手提包里，郑重地说：“我从来没有责怪老师逃避责任的意思。我知道，弄成现在这样都是我们孩子的错，但是无论如何，作为母亲，我是永远都不会放弃他的。也请老师们再给他一个机会。啊，对了，”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拉着我的手将其塞进我手里，“这是孩子爸爸去意大利公干来回来的一点小东西，请您务必收下。”
　　我有些为难地看着手里包装精致的盒子。我不喜欢家长过分的殷勤，更加讨厌收受礼品，但是面对三井太太诚恳的表情，讨厌的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正在我想着怎样拒绝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哐当一声撞在墙面上，惊得所有人都抬起头来。

　　“妈，”留着长发的少年满脸戾气，眉峰高高挑起，“你这是干嘛？不是叫你别来的吗？”他看也不看我，兀自拉起了三井太太就要往外走。
　　一直温文有礼的女人突然瞪大了眼睛，猛地甩开儿子的手，一巴掌打在他身上，“什么叫我这是干嘛？你怎么不问问自己这是什么态度？快向老师道歉，现在！”
　　“哎……那个，道歉就不用了吧。这样，您今天先回去吧。”我干笑着说道，不想看到他们母子之间变得更糟。
　　三井太太朝我点点头，却不依不饶地拽着少年的衣服制领将他拉回来，“快点道歉。还有，要向老师保证以后好好念书不会再缺课。你看看你，整天一副不良少年的样子，像个什么话！”
　　“念书念书，你烦不烦啊？谁爱念谁去念，怎么这么多事！”三井寿用力挣开母亲的手，后者一个踉跄，却迅速站直了身子严厉而坚定地瞪视着他。
　　在母亲严肃的注视下，少年刺猬似的态度稍微软化了些，“好啦好啦，真是服了你了。你儿子我本来就是不良少年嘛。念书念成四眼田鸡有什么了不起的啊。”他抬起下巴，朝窗边看了一眼。

　　我微微侧脸，余光扫见正在帮老师整理作业的木暮公延，他推了推眼镜，有些尴尬地笑着。
　　“死孩子，不要打岔！跟老师保证以后不再旷课，快点。”三井太太指着我，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她按住儿子的脖颈，逼迫他弯下腰来。
　　看到这一幕，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留着长发、一身不羁的三井被母亲按在掌下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好笑。明明是那么有力气的男孩子，随便一挣就能摆脱母亲的钳制——根本就是已经服了软，却还要摆出一副横眉冷对的样子。我努力地继续保持正襟危坐的姿态，并收敛起了笑意。

　　“行啦我知道啦，我明天就来上课还不行吗？真是……”三井姿势僵硬地垂着脑袋，不耐烦地小声嘀咕着，“对不起啦，池内……啊不对，池也，好像也不对……池那个什么老师，反正你知道的。”
　　啪，三井太太照着儿子的后脑勺又是一巴掌，“池田！”
　　“是是，池田老师。池田池内，不都差不多嘛。麻烦死了。这样行了吧？走啦走啦，我晚上还要出去呢。”三井不满地说着，直起身来。
　　年长的女人朝我欠了欠身，我回以一个多半不那么好看的微笑。

　　“真是位令人尊敬的母亲呢，三井君真幸运。”
　　站在办公室的窗口目送他们远去，我这样感慨。

　　夕阳之下，年长的女人低着头走在长发少年身后。
　　虽然她的背影已经不复从前的优雅绰约，可举止间依然保持着那一派挺拔从容的气度。她的步履中带有明显的疲态，可在我看来，却是坚定如斯。

　　“只要你回头，就会看见我一直在你身后。”
　　我不自觉地想起这句话。

　　所以，请回头看一眼吧，三井君，只要一眼就好。

　　注视着那对母子的背影，我垂下眼帘，在心里默默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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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个短篇，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