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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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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结束,玉珠儿和李昱照站在那片故事开头的山岗,雪越下越大。
玉珠儿问:“凌云剑是肉身为鞘?”
李昱照暗暗攥紧了凌云剑,冷冷看着呼啸而过的风吹过山林,一只鸟飞快的掠过树枝,消失的无影无踪,“或许是。”
“那...…”玉珠儿裹了裹身上的小袄,揣着手,想起李昱照梦中唤得名讳,好奇的仰起脸,又问:“他来找你了?”
李昱照点了点头:“我有些害怕,我不是那个和尚,更不认识他,前世今生,为什么过不去?”
玉珠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娘说,人是有执念的,有些执念深了,就会成了业障,绊着轮回的路,那个和尚心甘情愿为了他而死,所以无所牵过,可陆远道不一样——”
玉珠儿眨了眨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纵报了灭门之仇,可情一字,仍旧让他奔赴洪流。”
李昱照有些诧异,似乎惊讶于玉珠儿这番话,玉珠儿见他这样瞧着,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戏本里不都这样演吗?怎么了,我说错了?”
李昱照摇了摇头:“你说的没错,可人鬼殊途,是他错了。”
玉珠儿抿嘴在后边偷笑,笑李昱照还是不明白——那人怎不知人鬼殊途是错,可一脚过了六道轮回,前尘旧事如烟去,就是真的两不相识了。
她没有说话,站在李昱照身侧,凌云剑无鞘,大刺刺地将一身锋芒漏在外面,正如乖张不羁的李昱照。
这一人一剑,立在风中,不像是了缘那个嘻嘻哈哈的花和尚,反而像刚携凌云剑远游的少年陆远道。
后来的事情,玉珠儿就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只记得她同李昱照下了山,在寒风中呼呼吹了许久,当晚两人便齐齐染上了风寒,终日高烧不退。
李昱照病得更重一些,继而又卧床不起,脸色也厌厌的,提不起精神,他仿佛陷在了一团柔软的棉花之中,四肢被紧紧缠裹,而魂魄却漂浮于长空。
他忽然想起,市井奇谈中,常常隐晦的讲起人之将死时,魂魄将脱离□□,跟随引魂者踏入八百里黄泉。
他有些迷茫的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好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而自己的肩头,赫然点着两个蜡烛,一根已经熄灭,另一个则微弱的烧着,他有些好奇,凑上前去想要一探究竟。
而他还未将手伸出去,另一人就飞快的擒住了他的手腕,他下意识回头一看,来人正是陆远道。
“别动,这是是魂火。”
陆远道将他拉开,却并不松手,另一只手指着那团微弱的烛光:“你的魂火已经灭了一盏,本就是魂魄虚弱,容易离魂之人,加之□□重病,另一盏很容易熄灭。”
“灭了会怎样?”
陆远道神色晦暗,却又刻意将语气放的松缓:“会死。”
李昱照不做声,陆远道稍稍低头看了他一眼,将自己紧攥的手松开,李昱照连忙将手收回来,环手抱肩,站得离他远了一点。
陆远道哑然,于是两人在一片沉默中站了一会儿,像是两个木桩一样站在李昱照的床前,看着他急促的咳嗽了几声,肩头的魂火随着一颤,微弱的火苗打了个摆子,看得两人都心头一跳。
惊魂未定,陆远道率先打破沉静:“其实你跟他很像。”
李昱照当然知道他口中之人是谁,冷冷笑了,道:“像有劳什子用,依葫芦画瓢学个壳子,我又不是他。”
他定定瞧着陆远道,像是终于逮住了机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你也知道,我不是那个和尚,更知道我不会成为那个和尚,凌云剑的剑鞘我做不了,我生来是使剑的,是侠客!”
陆远道微征,神色晦暗不明,他将侠客二字在口中反复描摹,最后还是轻轻一笑,化作云烟。
更久之前,江湖人传,陆门余孽陆远道这个人,是个侠客。
可说是个侠客,他觉得自己不配,侠字担义,也当同仁,但漂泊无居的一个客字,他还是潦草配得起的。
后来了缘道破天机,说他是个人间客,红尘里来,红尘里去,一把凌云剑,一身玄布衣,人言他是恣意潇洒,可惜此人心胸狭窄,只装的下仇,放不下江湖。
灭门之恨,入骨之仇,陆门三百一十七,半数未余。
或者了缘第一次见他,他就是在报仇。
江南夜雨一页扁舟,了缘醉了三魂七魄,陆远道剑指苍穹。
惊堂木响,悉数皆是过往客,只他二人把戏走了一遭,怏怏退场,无人叫好,没人道彩,只凌云剑,收刀入鞘。
而如今,凌云剑丢了剑鞘,陆远道无人再识,仍有少年人稚气未脱,使着一把无鞘之剑,自诩侠客,替他续一段前尘旧梦。
李昱照昂首负剑,自觉说得对方哑口无言,可陆远道只是静静的瞧着他,像一潭幽静的湖水,仿佛他刚才的气宇轩昂,都只不过是投入湖心的一粒石子,只微微在湖面荡开一圈涟漪。
“侠客吗?”
陆远道若有所思:“我曾经也想做过侠客,报苍生,济百姓。”
他转过头来,目光沉沉,李昱照浑然不怕地任由他看着,梗着脖子,只听陆远道又言:“我以前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可后来我师门被灭时,苍生百姓却全都弃我于不顾了。”
陆远道神色黯淡,像是回想起了什,轻声道么:“我大仇得报,唯一对不住的,只有你了。”
李昱照忽然心口一阵顿顿的痛,火烧火燎的在胸腔里燃烧起来,他有些难以忍受地避开陆远道的目光,只觉得他像是要透过自己的皮囊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一般。
不过也对,李昱照想,陆远道从来都是喜欢了缘,捎带着,甚至是强行的将这份感情移植到了自己身上。
他忽然有些不甘,一口浊气涌至胸口,李昱照不受控地咳嗽起来,咳得几乎无法呼吸,陆远道伸手想要扶一把他,而李昱照猛得一俯身,呕出一大口鲜血。
陆远道呼吸一促,湿热的淤血淋了他满手,他怔怔得想要替李昱照抹去嘴角刺眼的血色,可李昱照忽然双膝一软,直直跌进他的怀抱。
这捧魂沉甸甸的,陆远道险些就没有揽住。
可他转念又想,这人身上有这跨越百年而来的复得之喜,怎么能不沉那?
他俯身把李昱照的魂抱起来,叹了一口气。
“你可知我心有不甘?”
陆远道轻声的问。
怀中的人没有回应,而李昱照肩头的魂火,似乎又黯淡了些,在一室寂静中,微微的抽动。
陆远道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将李昱照放回床上。
他站起身,窗外的雪停了,院里的一树寒梅,悄无声息的散发出阵阵幽香。
李府的仆人在院子里进进出出,道士踩着郎中离开的前后脚的踏进门槛,陆远道最后看了一眼李昱照肩头的魂火,一阵脚步声渐近。
铁链和地面发出刺啦啦的摩擦声,而招魂幡的号令也随之在当空响起,陆远道解开腰间玉佩,放在了李昱照的胸口,两相呼应,正是招魂幡的最后一引——
阴阳相融,万物倾倒,时间如同倒流的洪水一般汹涌澎湃,刹时间淹没了整个临阳城。前尘往事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浮现,往事种种,因缘具足。
画面刹时回到景山山庄被陆远道灭门那一天,临阳大雪,他斜倚在一颗梅树下,仰头喝下一口酒。
了缘百般无赖的数着佛珠,和南念了几句佛号,坐在一间破庙的檐下,伸手向陆远道讨酒喝。
陆远道默默地将酒壶递给他,谁知这和尚喝完连呸三声,直道:“你这劳什子江南的酒淡得出鸟,有什么好喝的!”
陆远道冷冷睨他一眼,有样学样道:“你个和尚喝劳什子的酒,破了戒规,让你师父知道,有你一顿板子好打!”
了缘大言不惭:“我师父说了,心中有佛,所见皆佛,再说了,自打我下山,是好是歹,就和他老人家没半毛钱关系了。”
陆远道眼见着他又喝了一口酒,哈出一口热气,有些畏寒的将自己往屋里缩了一缩,陆远道抿着唇,提剑越过门槛,走进门里去了。
了缘见状,连忙站起来将门关上,一脸解脱的靠在熄灭的火堆旁,借着余热烤了烤手。
“你说,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要是死山上怎么办?”
陆远道抱着剑,神色微微有些异动,“不会。”
“万一那,这荒郊野岭,想埋个风水宝地都难——”
“我说不会。”
陆远道语气很是强硬,听得了缘一愣,哑然了片刻,正想说话,便听陆远道又道:“我之前说过,我不想让你跟我来,那既然你执意要跟过来,我就不会让你去死。”
了缘讪讪地笑了笑,打算打个圆场:“人终有一死,为了你,我还是愿意的。”
陆远道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顿:“要是真有这么一天,我一定会找到你,把命还给你。”
“你得活着,为了我。”
临阳城的雪停了。
世人皆传,将军府中的小少爷,是个侠客。
风光霁月,身配双珏,纵马穿巷,满楼红袖招。
腰间一把凌云剑,收刀入鞘。
说书先生惊堂木响,此曲中断,再无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