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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醉逢绮宴(一) ...


  •   1.

      隔天清晨,郁泽闵家里上演了一场唇枪舌战。

      庄子怡策展泡汤,无处发泄,把这笔账算到了郁泽闵头上,指责他为什么要选这么一个倒霉时间开展。

      “是请的风水先生太便宜了吧!是不是只会算姻缘不会算日子呀?”

      郁泽闵轻易不开口,沉默地抱肩坐在沙发上听训,姿态绅士,开口却一针见血,戳人心肺:“老天暴雨是为了你好,不然等着人笑话你这展逻辑混乱?”

      庄子怡和他怼了几句,并没占到便宜,摔门而去,拎着行李回了海市,盛怒之下,把还有个小师妹在这儿的事彻底忘到脑后去了。

      虞照醒得晚,洗漱完下楼来吃饭,立刻就觉出餐桌上气氛不对。

      郁泽闵罕见地面如寒霜,宁孝庾倒是一如往常疏冷,见她下来,也只颔首示意她吃早饭。

      虞照坐下来,咬着半个生煎含糊地问:“师姐呢?”

      郁泽闵停下筷子,抱肩看了她两秒,说:“走了。”

      “……”虞照险些噎住,“走去哪儿了?”

      “非亲非故,我怎么知道?”郁泽闵心气不顺地扔下这一句,说句“吃完了”,也走了。

      虞照莫名其妙,望向对面仅剩的男人,试探道:“什么情况……他和我师姐吵架了?”

      宁孝庾终于搁下筷子,给了她一个不可说的眼神,顿了顿,又问:“你接下来去哪?”

      “啊?”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宁孝庾的意思。

      “子怡在气头上,做事不着调,把你一个人扔这儿了,不是待客之道,我替她赔个不是。”宁孝庾说话慢条斯理,似乎真的替庄子怡愧疚,语气竟有几分温和,“你要是还想在杭城待一阵子,我让泽闵帮你安排酒店。”

      虞照目不转睛看着他,好一阵子没说话。

      宁孝庾面无表情任她盯了一会儿,总觉得小丫头在打什么坏主意,起身要走,却听她问:“你呢?”

      他站住脚,仄转过头,疑问地朝她看过来。

      虞照认真地问:“你明天还在杭城吗?”

      这话问得居心不良,宁孝庾乍听之下,原是生出一股被窥伺隐私的不悦,可瞧见小丫头视线清透纯粹,他一时又没能发作,神差鬼使点了头。

      虞照就笑起来:“那我也在杭城留几天。”

      这是明目张胆了。

      他闻言似要说什么,到底选择沉默。

      对付狂蜂乱蝶,他一向不变应万变。

      虞照明白他要说的是警告、规劝,可她偏偏装傻充愣,笑笑地起身,一面收拾桌上的碗碟,一面说:“你有事的话就先上楼,这里我来就行了。”

      宁孝庾看着她麻利的动作,沉默片刻才说:“泽闵这里有钟点工,到时候阿姨会来收。”

      她像是听不懂似的,抬头看他一眼,手上没停:“没关系,随手的事,放久了会有味道。”

      宁孝庾起初就注意到,她的手不似寻常女孩那样白净细腻,肤色更深,甚至会看到一些深浅错落的疤痕。

      这个小丫头,当真是自己所想的那种寄生他人的菟丝花么?

      如果是,庄子怡怎会和她交好,可如果不是,那天在停车场所见又如何解释?

      然而这困惑只在他心头打了个旋,便轻轻巧巧放下了。

      也罢。是耶非耶,与他何干。

      宁孝庾转身走出餐厅。

      2.

      客房房门半开,从她的角度,回头就能轻易窥见走廊的动向。

      可惜宁孝庾始终没有出来过。

      虞照跪坐在地板上,慢吞吞收拾行李,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窸窣步声,她攥着衣服的手紧了紧,佯作不知继续叠衣服。

      紧接着,三下叩门声响起,节奏平稳,力道均匀。

      她这才微微扬起脸,故意不回头看他:“房门开着呢,有事吗?”

      有人缓步走进来,一直走到她近前,她的视线里便闯入他灰色的裤脚。

      她闻到他身上独有的、木质东方调的香水味,没回头,心里忽地有些发突——这可是他来主动找我的,来干什么?

      走神的功夫,宁孝庾已站在咫尺之距,居高临下看着她。

      “虞小姐,你是不是该把手机还我了?”

      虞照一时心虚,仰面看他,试探着问:“借我用两天?我回海市还你,反正我在F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宁孝庾露出一丝费解的表情。

      事实上,他也实在难以理解她如此失礼的举动。

      从她出现在眼前那一刻起,就一直试图踩进他的安全范围,仿佛打定了主意要当他的“自己人”,无论你如何冷待她,她都是嬉皮笑脸,浑不在意。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自来熟?

      这有点超出了宁孝庾的认知。

      在他惯常的生活环境里,几乎没有人敢踩到他的边界,更何况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屡教不改。

      宁孝庾按捺着心绪和她对视,那双眼澄澈透明,仿佛这一切只是孩童般的无心之失。

      他终于没能说什么,沉默片刻,在房中扫视一圈,看到床头柜上正在充电的手机,走过去拔了线,一言不发拿着手机走出去。

      这部是他的私人手机,上头一点公务都没有,一年到头更是鲜少响几次。

      但是……他并没有把私人用品留在别人那里的习惯。

      虞照还跪在地上,情急之下直起上半身,伸手抓住他袖口。

      “我手机卡还在里面!”

      宁孝庾略略垂眸。

      女孩跪在身侧,T恤领口松松挂着,露出锁骨,俯视的角度所窥更多,他视线平静地将她曲线一览无遗,直到她意识到什么,松开手攥住自己领口。

      “你往哪看呢?”

      虞照抓住自己领口,又觉得这动作实在有些傻,仰面盯住他,竟然不知道要开口说什么。

      直到他缓缓蹲身,与她视线齐平。

      而后,宁孝庾伸手,牵住她肩头一点衣料,轻轻提起,又用眼神示意她松手。

      神差鬼使,她就松了手。

      T恤被他轻轻提起,悬空肩头一寸,又落下,偏前的领口终于回归正位,他无声替她整理完毕,又起身,将电话卡拆出来给她。

      虞照不由自主摊开掌心,小小一张手机卡落在手里,回过神,他已经转身走了。

      留她跪坐在原地,兀自耳后发热,心潮起伏。

      虞照离开时,宁孝庾没再出现。

      郁泽闵念在她是庄子怡师妹的份上,好歹专门回来了一趟,尽职尽责把人送到朋友的酒店,帮忙check in了才走。

      虞照独自瘫倒在陌生的床榻上,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梦——她和宁孝庾在同个屋檐下待了一天一夜。

      翻身时口袋里有什么东西硌到了,她伸手去翻,竟然掏出两张手机卡。

      ——是宁孝庾的手机卡。

      宁孝庾这种聪明人居然也有脑子少根弦的时候,只顾把她的电话卡还给她,却忘了拿回自己的卡。

      虞照忍笑想,失算了吧。

      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可没那几分注定也是万万不能的。

      小小的手机卡在她指间转来转去,最后放回口袋里。

      3.

      杭城暴雨一直没停。市区的排水系统不太好,街上在做紧急排水,好几条道都封着。

      这几天郁泽闵尽地主之谊,带着宁孝庾四处兜风,为了投其所好,去的地方也淡出鸟来,喝个茶,听个曲,吃个饭,如此而已。

      宁孝庾未见得多满意,郁泽闵怕他觉得闷,又问:“晚上去喝个酒?”

      宁孝庾一贯地漫不经心道:“随你。”

      郁泽闵才要开口,电话就响了。

      是那个家里开酒店的朋友,名唤张宸,在杭城人称张公子,一接通就道:“泽闵,你带过来那姑娘不简单啊,你快过来,有好戏看!”

      郁泽闵看了一眼宁孝庾,皱了皱眉:“什么好戏?”

      “那姑娘竟然和她小妈住了一个酒店,不小心碰见了,被堵着骂呢,搞笑!好久没瞧见这么狗血的场面了——”

      没等讲完电话,郁泽闵已经起身:“去看看。”

      宁孝庾一进酒店大堂,就看见电梯那头围了几个保安,里头时不时传来一个清脆尖锐的女声。

      “你不尊重我也就算了,什么时候你老子的感情也得你做主?”

      “你是什么小公主啊?全世界都得围着你转?你撺掇你爸和我分手,不就图你爸那点钱吗?怕我一进门就没你的份对吧?”

      “你不说话什么意思?看不起我?”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发泄,叫嚣的人一句接着一句,自己反倒渐渐心虚。

      年轻的女人着一身颜色鲜亮的裙子,打扮得很贵气,挡着一部电梯不让女孩上,保安只能在中间隔着,却不敢对她动手。

      就连碰到衣角,女人都大呼小叫,说我是酒店的VIP,你敢碰我我就给你发律师信。

      于是场面一度僵持。

      所幸这个时间,大堂没什么人,住在这里的大都是商务人士,也没谁有闲工夫看热闹。

      除了张公子。

      他一头灰毛分外乍眼,站在那乐滋滋看戏,郁泽闵过去问他怎么回事,张公子乐得讲八卦,开始说前因后果。

      “原来那姑娘有点来头,是杭城美院院长虞瑾明的女儿,虞瑾明——你听过吧?”

      虞瑾明,杭城的“与可遗风”,动辄画出天价墨竹。

      郁泽闵挑了下眉,有些意外,原来只当这姑娘是个巴结上了庄子怡的普通学生,倒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出身——虞瑾明的女儿,那就是土生土长的杭城人了,怎么还装模作样说无处可去,住了酒店呢?

      过家门而不入,挺有个性。

      宁孝庾没听过虞瑾明其人,他对中国画画家所知不多,面上露出一丝茫然。

      郁泽闵失笑:“圈子里谁都能不知道虞瑾明,但三哥你不知道,就真说不过去了。”

      宁孝庾没言声,脸上写着一行鲜明的“此话怎讲”。

      “呐,虞瑾明一幅墨竹是怎么炒到现在的地步,要认真讲,和你爸还有很深的渊源。毕竟,杭城是什么地方,画中国画的遍地都是,他虞瑾明凭什么当“与可遗风”?还不是得有人捧场。”

      郁泽闵虽然没有明说,但对宁孝庾来说,却足够串联起因果。

      宁仁政在艺术圈算是收藏大手,既然他在收藏虞瑾明的墨竹,当然会炒热虞瑾明身价。有了宁仁政的“捧场”,才有了如今虞瑾明的“一竹难求”。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因果关系。

      不过,“艺术”两个字,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的伪命题,依靠这圈子里各色手段,以“艺术”之名,行“资本”之实。

      宁孝庾并不感到意外。比起虞瑾明和自己父亲的“渊源”,刻下,他真正有些意外的却是另一件事。

      原来虞照不是菟丝花,很有可能,那回见到的长头发男人就是她父亲虞瑾明。

      车里的艳丽女人,和此刻正歇斯底里的脸对上了号,真相终于大白。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他误会。

      是他先入为主,以为她处处纠缠不过是本性恶劣,现在想想,似乎无意中给这朵温室小花下了不少冰霜。

      只不过这株小花比较特别,生命力尤其顽强。任他怎么冰雹连天,就是不蔫。

      知晓虞照身世的同时,也由此,理解了小丫头脸上总挂着倨傲和恣意的因由。

      虽算不得出身高明之家,也是书香门第的千金,这样没心没肺似的性格倒很贴切。

      宁孝庾沉默地望着远处的虞照。小丫头正被一个衣着光鲜的女人指着鼻子,始终沉默着,脸色不明,让人生出不忍。

      张宸还在津津有味看戏,即时给他们解说。

      “那个骂得挺厉害的女的叫李妍妍,是虞瑾明的女朋友,虞瑾明要和她分手,她觉得是他女儿搞鬼。本来碰不着面,事情也就过去了,谁知道偏偏住到一个酒店里,你说巧不巧?是不是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宁孝庾:“……”

      郁泽闵:“……”

      张宸摇摇头,唏嘘:“恶战一场,不能幸免啊。”

      那头,李妍妍说着说着已经哭起来。

      “你以为我容易吗……我就是喜欢他,你非要拆散我们……”

      虞照被保安的手臂拦在几步外,似笑非笑看着,始终没说话。

      李妍妍又说:“你就想你爸一辈子打光棍吗?你心好狠啊……反正你妈已经不在了,你就——”

      话音未落,一兜子东西劈头盖脸朝女人砸过去。

      橘黄的橙子四散滚落,李妍妍本能地伸手挡住脸,头上还是被砸中几颗,当时就蒙了。

      “你——”

      虞照眉眼弯弯,眼底却有警告。

      “你最好别在我面前提沈思。”停了一停,她又几不可见笑了一下:“你提我,我不见得打你。你提我妈妈,可就不一定了。”

      李妍妍张口结舌半晌,就要冲过去抓她的脸。

      张宸见势不妙,戏也看够了,连忙让保安把发疯的女人拖出去。

      郁泽闵轻笑一声,问张宸:“不是说VIP客户不敢动她么?”

      张宸扯唇一乐:“别揭穿啊,我这不是想把戏看完么。”

      宁孝庾原是在旁冷眼看着,这时却抬步朝那边走过去。

      张宸这才注意到郁泽闵还带了一个人来,看着宁孝庾背影,若有所思。

      “这帅哥和你一块来的?谁啊?”

      郁泽闵说:“浙传学表演的,你不认识。”

      “少和我鬼扯——脸倒是演员脸,气场可不是学表演的气场。”

      “说这么邪乎?什么气场?”郁泽闵倒是感兴趣起来。

      张宸拳头抵在下巴上,盯着远处的人影,忖道:“说不上来。但我没见过哪个学表演的敢不拿正眼瞧我,而且吧……你看看,他这个站姿,挺老干部的。”

      郁泽闵跟着看过去,不远处,脊背松竹般挺直的男人立在女孩面前,一手负在身后,不由失笑:“还真是。”

      张宸皱着眉催促:“那是什么人物,你倒是说啊。”

      郁泽闵瞥了他一眼,语气认真地介绍:“我发小宁孝庾,我打小叫他三哥。”

      张宸一脸茫然,心说,这名字在杭城闻所未闻,难道是自己交际圈不够广?

      郁泽闵好心提醒:“百度一下,你就知道。”

      张宸不知道是哪几个字,又实在好奇,干脆拿了手机递过去,让郁泽闵在搜索框打下宁孝庾三个字。

      按下搜索,关联链接铺满整个页面,翻页还有,张宸有点傻眼,犹犹豫豫点进了个人百科:“还有百科啊?”

      “宁孝庾(Victor),男,祖籍海市,国际艺术策展人。

      2013年毕业于RCA(皇家艺术学院)。2015年至2017年策划“迷城(迷失的城市)”巡回展,引起国际艺术界高度重视,获年度优秀策展奖。

      先后担任卡塞尔文献展、西班牙当代艺术国际双年展和约翰内斯堡双年展的艺术总监……

      2018年,宣布暂停所有工作,次年归国,任安宁资本CEO,并创立“Victor”艺术基金会。同年9月,受聘为F大视觉艺术学院名誉教授……”

      张宸摸着下巴,半天没动静,又看到下头家族关系那一栏,才惊了:“哎呦,他爸是宁仁政啊?”

      “怎么?”

      “行内不都说宁仁政是老板里最会搞收藏的,收藏家里最会当老板的么。”

      郁泽闵挺新奇:“现在做酒店都得知道艺术圈的事儿了?”

      “也不是,之前听说宁仁政一堆女儿,就一个独苗儿子在国外,我还当是个草包。”张宸他想了想,评价道,“挺低调的,要不是今天见到了,我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

      郁泽闵挑了挑眉,又听张宸好奇道:“他在国外这履历不简单啊,怎么回来了?”

      这话问到了郁泽闵痛点上。

      因为他也不知道。

      不是没旁敲侧击过,可他三哥这人,事情不管大小都习惯了憋心里自己扛,就算问了也是白问。

      郁泽闵耸耸肩:“谁知道。”

      一抬眼,瞧见远处宁孝庾走到了电梯口,正蹲身给那小丫头捡橙子,郁泽闵颇感意外,半笑不笑地接了一句:“说不定觉得国内桃花多呢。”

      这话堪比诽谤,张宸信他就有鬼了,嗤一声,没接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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